第二章 劫後餘生
沈穿石醒過來時,已是三天後的一個早上。
窗外晨光初照,屋內溫暖寂靜。
他試圖挪了挪身子,立刻就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經歷過九死一生。
環顧四周,是個僅有幾平米的木質小屋,屋架低矮,成年人在室內無法直立,只能屈膝而行。
幾隻早起覓食的灰麻雀落在了窗沿,同他隔窗對視,相顧啞然。他努力想坐起來,終究沒有成功,麻雀呼啦飛走,他又頹然倒在床上。
想到從重慶一起過來的幾個戰友,之前共處時的情景便極其自然生動出現在眼前,猶如昨日,不禁咽喉梗塞,淚水橫溢入耳,浸濕枕席。
沈穿石老家在河南信陽的大別山區,他排行老九,上面有八個姐姐。那個年代的傳統觀念根深蒂固,家裏沒有男孩,會被視為大不孝的事情。他老爸耗盡半生都在為此事埋頭苦幹,堅信勤能補倔,生命不止,奮鬥不息。終於在年近五十的時候得償所願,老來得子,欣喜之餘給他起個“九女”的小名,當女孩來養,可以想像,溺愛之切。
沈家在當地雖不是富甲一方的豪門望族,但也算得上家境殷實,有良田百畝,油坊染坊等好幾處。祖上三代最大的特點就是吝嗇,積攢下這份家業靠得就是節省,隨地大小便是絕對不允許的,必須拉在自家地里,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祖訓。
雖是地主,倒也不失良善,除了小氣,與鄉鄰也能和睦相處。
沈穿石這根獨苗,自打一落地,他爹就發誓,沈家必須出個做官的子孫,山溝里的草雞再威風,也終究是雞類,自己的兒子不能與雞鴨為伍,要光宗耀祖,出將入相。
他五歲入了私塾,讀書識字,第一次拿筆竟然用的是左手,他老爹才發現,自己兒子天生是個左撇子。
村口有個年輕時走江湖賣藝的練家子,上歲數後患了白內障,眼睛不好使了,便落魄回村。民國時期,鄉間還存有尚武之風,老頭平時四鄰八村收些小孩傳授武藝,騙點糧食錢物混日子,沈穿石便是他的門下弟子之一。
白內障師父雖已老朽,卻不失江湖大俠風範,瞎眼持杖,每晚黃昏就在村口拉開架勢,操練弟子。沈穿石小小年紀,大冬天裏光着膀子耍二截棍,打得自己滿頭疙瘩,胸口腫起,常被圍觀者誤以為女孩,即使如此,仍苦練不止,以至於成年後胸肌發達之程度足以令人艷羨。
不過,他左臂力氣確實遠遠超出同齡人,這是不爭事實。白內障老頭經常引以為榮,摸着他的左臂說,此子,骨相不凡,日後必有不同凡響之大做為。
念了幾年私塾,就被送到縣城讀了初小,高小,這六年都是三姐在縣城照顧他,直到遠去省城上了中學,就完全獨立了。至此老家對他來說,就只能留在記憶里,如同他對母親的記憶一樣,至親至愛卻又遙遠模糊。
一九三七年日寇全面侵華,三八年老家河南信陽淪陷之後,他和父母的聯繫便完全中斷,經濟來源也嘎然而止。
臨近畢業時,軍統特訓班來學校招募報國青年,他首先是問了,管不管飯,得到肯定答覆后,便毫不猶豫報名參軍了。
軍統黔陽訓練班,戴笠兼職主任,副主任吳琅,總務處長王湘。訓練班分七個隊及一個女生隊,學制一年,受訓者900餘人。學習科目有偵察學、交通學、射擊學、爆破學、兵器學、通訊學、化裝術等等,此外,還要接受暗殺、投毒、照相等技能的實戰培訓。
在特訓班這批學員里,沈穿石算不上名列前茅,但是格鬥和偵查這兩個科目,卻是遙遙領先其他人。於是畢業后就被分配到重慶軍統總部,第三科行動組。
晉陽的鋤奸行動是他參加軍統的第一次實戰,也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
畢竟是剛過了二十歲的青年人,要在和平時期他這個年齡,也就是個大點的孩子。
此刻的沈穿石,身處陌生環境,前途未卜,害怕難過也是在所難免的。
可能是聽到了屋裏有動靜,門被從外面推開,進來了一個年輕女子。
這是江雁翎第一次和沈穿石見面的情景:清晨的陽光穿過窗戶玻璃,斜射在一張年青,稜角分明的臉上,蒼白而緊張,慌亂中已露出怯意,緊咬的嘴唇還在顯示着倔犟,逞強的眼神卻難掩剛剛哭過的痕迹,分明是一個受了過度驚嚇的孩子。
一瞬間,江雁翎的心裏湧起一股酸楚,話沒出口,眼圈卻紅了。國破家亡,一個民族處在重大生存危機之中的同胞之情,油然而生。
見來人並無惡意,沈穿石也逐漸放鬆了下來。
江雁翎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然後掖住被角,小聲問了句,餓不餓?就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沒過多久,江雁翎端着一碗熱粥又返回來,同時進來的還有個穿着長衫,一臉書卷氣,讀書人模樣的男子。她介紹說,這是她丈夫周銘訓。
在簡單的交流中,沈穿石才知道,江雁翎夫婦開了間小診所,那天黎明時分,他們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打開門,就發現他身負重傷,渾身血污倒在地上,兩個穿着蓑衣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怎麼喊也不回頭。
沈穿石能了解到的,就這麼多信息,僅此而已。
他的傷勢算是比較嚴重的,子彈撕掉了右腿一大塊肌肉,僥倖的是沒有傷及骨頭和動脈。
江雁翎夫婦顯然極為默契,對於他的來歷,一句也沒有過問。是沈穿石自己坦然以實相告。他也明白,槍傷在醫生面前,所有的隱瞞,都會顯得多餘和沒必要。
其實錦昌泰酒樓的刺殺事件,早已轟動了整個晉陽城,沸沸揚揚傳遍了大街小巷。此時的國人正陷入一片悲觀之中,沮喪失望至極,一次小小的成功刺殺,對於長期壓抑的民族情緒,復仇心理,似乎得到了極大滿足,甚至又被刻意誇張,傳頌得神乎其神。
外界民眾在傳揚着自己悲壯赴死的烈士,日本人也誤以為刺客當晚就被全部擊斃,於是全城的搜捕行動,也只是偽軍和警察草草走了個過場。
沈穿石再次幸運地躲過了一場危機。
之後療傷的日子,在這間小診所頂層的閣樓里,算是度過了一段相對平和,安穩的時光。
劫難常常是在人們始料不及中發生。幾天之後的突然變故,對沈穿石來說是那麼猝不及防,其所產生的意義,甚至影響了他的整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