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行妨
起初是瞳仁，由原本的深棕瞬間變為純黑，墨一般的黑朝四周擴散，逐漸吞噬了孫井桐整個眼球。
葉羌盯着她看了幾秒，怪笑一聲，“這是什麼東西？”他道，“景老頭給你的禮物嗎？你不會以為僅憑這個就能攔住我們吧？”
“攔的方法有很多，我並不需要打敗她。”
少女的眼睛已經徹底黑透，像是眼眶裏嵌了兩顆無光的珠子。她看不見自己這副模樣，不過她也不在乎。
“如果我沒猜錯，你該是跟八儀一類東西。”她說，“你只是寄居反神力量的一個容器。如果你不存在，旁邊這個所謂的反神也很難再維持下去吧？”
“可惜呢，你猜錯了。”葉羌聳聳肩，“不過哪怕你猜對了，殿下也並不會順着你的意思。”
孫井桐笑了，這個笑容配上那雙純黑的眼睛，看得令人膽戰心驚。
“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三家血裔？”
葉羌的笑容停滯住了。
她咬破指尖，血滴按上自己的眉心。
“三家血裔，聽我血令。”
“砰”一聲，她的周圍開始塌出一塊區域，就連血紅的顏色都被吹淡了幾分。
那股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後頸處像是被捅開了兩個大洞，意識中有風聲呼嘯地朝裏面奔涌，沖刷着她全身的筋脈。
她剛念出這幾個字，葉羌的周身瞬間降下血紅的屏障，他雖然自認不是三家人，但血緣騙不了他，他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在聽從少女的指揮。
葉羌瞬間變了臉色，不過很快，他就發出一陣大笑，“人皇的神力已經被你消耗一空了！你以為還有第二種力量供你揮霍嗎？僅憑那老頭給你的禁術？笑話！”
“孫大小姐。”這幾字被他說得咬牙切齒，慍怒又輕蔑，“你會死得很慘。”
孫井桐沒有理會他，繼續念誦下一句。她身體表面的筋脈開始鼓起，有淺黑的顏色在裏面流動，遠遠看過去，她的身上像是爬滿了漆黑的蛛網。
“心催血下，隔地絕天。”
殿下金瞳一凜，手一揮，大片的黑霧裹上葉羌，讓他先退下，可在進行一半時，她發現身上的血紅的屏障並沒有消失半分。
“且在此稍後。”
她終於開口，聲音艱深古奧，帶着奇異的震動和混響，聽不出年齡，也模糊了性別。
她俯視地上的人類少女，微微眯起眼。
“她，交給我。”
殿下說完就消失了，迅速得讓人懷疑那裏剛剛其實並沒有人，不過很快，她又出現在孫井桐的正上方。她已經鬆開手，長戈懸浮在面前，她朝虛空一握，做了個扭轉的動作，霎時間長戈猛地被豎起來，鋒刃筆直朝下指去。
她伸出兩指，輕輕一劃。
霎時間，長戈破開的氣浪將周遭血紅迷霧滌盪得一乾二淨，威壓直下。
孫井桐脊背發涼，她知道那東西就懸在自己頭頂，那不是人類的武器，而是裹挾着反神磅礴力量的神兵。
她不會被貫穿，她只會屍骨無存。
但她不能躲，也不會躲開。
而且，紅盔少女的反應都在她眼底，她確認了自己並沒猜錯。
即使不知道葉羌在反神復蘇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但毫無疑問，他的存在跟八儀的重要性不相上下，無論失去哪一個，都是他們不能承受的損失。
既然八儀已經被下了咒，讓自己阻止他們找到八儀並不現實。
但拼盡全力殺了葉羌，她自信能做到。
反神或許並不可能徹底消失，這是她隱約早有預料的，但以自己的性命能換得反神再度沉寂百年，無論怎麼想，都是極為划算的事。
她從來都不畏死，只是怕達不到既定的目的。
在長戈即將下墜的瞬間，孫井桐的背後忽然出現高大男人的身影，他將少女環抱覆蓋在身下，閉上眼，眼中明亮的暗金頃刻間熄滅。
他們消失了，徹底融入了血紅的背景之中。
紅盔少女猛地收手，長戈下墜的趨勢很快被收束住，武器重回手中，她睜着金瞳，上下打量着這方獨屬於她的領域。
“躲？”她沉聲發問，“能躲過必死的命運嗎？”
她一召手，長戈被收回了，她雙手十指相碰，位於胸前，上古的語言從她嘴裏流瀉！出來，越來越快，最終化為爆破的氣音。
霎時間，領域內血光翻騰，無數潛藏在迷霧中的怨魂得以顯形，聚攏又消散，那都是死在她手下的怨魂，千百年聚集在此不得往生，對於活人和異神的渴求和嫉妒讓他們發狂。
他們在這方狹小的天地間來回奔涌，無定形的魂體在接觸目標點瞬間化為利爪，某處透明的區域很快有血液飛濺而過，黑衣的使徒用外袍包裹住少女，緊緊護在身前沒讓她傷到分毫。
“良赭，放我下來。”孫井桐語氣急促，“這樣躲藏沒有結果，我得快點控制住葉羌。”
他背後的血沒有凝固，一直嘩嘩地往下淌，無數怨魂忽然展露出形體，他們貪婪地趴在男人的身上，爭先恐後地吸食裏面的靈氣。
孫井桐抓着良赭前胸的衣服，怪誕的叫聲近在咫尺，折磨着她的耳朵和神志，她不知道那些血紅色霧氣一樣的怪物究竟在幹什麼，男人的肩膀擋住了她的臉，她看不到任何東西。
“您說得對，”良赭聲音很平穩，聽不出疼痛的影響，“這樣躲藏沒有結果。”
孫井桐察覺出不對，“你要做什麼！”
良赭按住她的後腦，孫井桐只能趴在他胸前，聽他骨頭裏傳來的震動，她怨魂們嘈雜的尖叫中，她聽見了模糊的兩個字。
“萬劫——”
“不行！”
巨大光刃筆直地從天而降，恍若不世出的名刀發硎，銳利的光刺破一切阻礙之物，斜斜地插進他們腳下的領域裏，尾端正懸在兩人的正上方。很快，第二柄第三柄接踵而至，像是排列整齊的刀陣，交錯着斜插入地面，鱗次櫛比，密集的震動彷彿世界都在崩塌。
怨魂們剛一接觸，就在銳氣中尖叫着化為烏有，血腥的氣息暴風一樣席捲整個領域，高處懸浮的少女紅盔驟然被掀翻在地，烏黑長發凌空飛舞，金瞳里有着被忤逆的暴怒。
“他竟敢！”她喉間發出爆破的聲響，“他竟敢在吾之域內！”
葉羌也有些難以置信，良赭在殿下的領域內重新開啟了他自己的領域，這是殿下絕不能容忍的。
“停下！這是無用的舉動！”孫井桐躲在刀陣構築的領域中，這裏將他們短暫地與敵人隔絕，她有些生氣地抓住男人的衣服。
“狂化根本沒有意義！你對她沒有勝算！”孫井桐怒道，“別找死！”
“我知道。”良赭沒有爭辯，只是握住她雙手的手腕，“所以我把力量給您。”
“這裏的領域雖然脆弱，但能暫時不會讓您受影響，您可以繼續未完成的血諾，我們還有阻止他們的機會。”
暗金的靈力很快取代漆黑的禁術填滿了少女的筋脈，她眼球的黑褪去了，變成了原本的深棕色瞳仁，瞳仁里，靜靜倒映着男人暗金的眼睛。
孫井桐愣住了，她下意識想掙脫，對方卻緊握住他的手腕，“別顧忌我，”良赭說，“時間不多了，做您該做的吧。”
那一瞬間，孫井桐覺得自己的意識脫離了身體，她想開口，想拒絕，想阻止，然而身體還是在執行不久前的血諾。她天資聰穎，咒術過一遍就能記住，有那麼一刻，孫井桐甚至痛恨這樣的天賦，但血諾的咒言還是從她口中念出。
“心催血下，隔地絕天。”
屬於良赭的力量已經徹底佔據她全身的筋脈，任她調動。
與此同時，紅甲少女的手中，長戈帶着無可匹敵的威壓從天而降，刀陣建構的領域徹底破碎。
“敢傷良赭，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血諾定下，瞬間生效，金光刀陣的領域徹底潰散，大片的金塵四散開來。在無數晶瑩的碎屑中，她看着男人的身體瞬間破開了無數道裂口，大量的血液混雜着白氣從他的身體中逸散出來，他鬆開她的手腕，暗金的瞳孔熄滅了，倒了下去。
“良赭！”
孫井桐撲過去，想抓住他，然而她的力量太小，即使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也還是讓他倒了下去。她被下墜力道帶着，跪倒在他身側。
“為什麼……為什麼……”她剛一開口，眼淚就下來了。
她問為什麼，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尋求怎樣的答案。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又理所當然，顯得她是如此地無能為力，她只知道，男人是真的要消失了，即將在她眼前。
“為什麼？為什麼要……”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尋求什麼樣的答案，甚至不知道這一句句為什麼是在對誰發問。良赭卻隱約知道，他睜開眼，望着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的少女，做了平生最大膽的一個舉動——
他握住少女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膛，血液和身體蒸騰出大量的霧氣，在自己的身體徹底消失前，他說出了心中最後的感慨。
“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