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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燁身處映嵐山居,這是搬來這裏后,他獨自在家渡過的第四個夜晚。小區位置靠近市區,他所住的並非獨幢,但房屋的隔音效果理想、地上地下一共三層的空間對於一個人而言過於寬敞,加之這座房子的每個角落都回蕩着譚凝的身影。他睡不着,換了舒適的運動衫,來到地下一層,想利用繁雜的運動器械讓自己淌些汗水,藉以發泄無以名狀的失控感。可還沒動10分鐘,整個人就疲軟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超負荷了,令他難以安靜的,是他的心。於是,他甩開脖子上掛着的毛巾,妥協地走上樓梯。
汪燁走到位於一樓的客廳,食指啟動牆面上集成吊頂音箱的開關並按下播放鍵,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那渾厚、豐滿的音色,順着牆面的隱形喇叭灑下來……譚凝常會放一些舒緩的音樂,多以古典鋼琴曲為主。家裏播放器里存儲的曲目都是譚凝聽慣了的。汪燁認識譚凝前,從來不聽這類音樂,譚凝說他太焦慮、心緒不穩,可以試着在音樂和書籍中放鬆自己,他覺得沒有用,但是譚凝興緻勃勃,他很願意附和她。
這處房子,是在汪柏盛死後不久,汪明遠突發“善心”給他置換的。算起來,他們搬進不過一年時間。儘管空間寬裕、軟硬件一流、裝修品味不俗,但是這房子跟它的色調一樣,慘白一片,窗外越黑,燈光越是刺眼,讓人無處遁形,讓他覺得冷、覺得空蕩。遠不及他們結婚時的那套三居室溫馨。那時他除了非去不可的應酬,就是回家和譚凝呆在一起,譚凝每天自己動手在家裏做兩個菜,都是按照汪燁的口味來。兩個人吃完飯喜歡窩在沙發上,聽聽音樂、看看電視節目或看看書,暢想將來生活的畫面——要換一個大房子,要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還要養一條拉布拉多,如今房子換了,花園裏甚至給狗屋預留了位置,只等孩子出生,就去寵物園接一條小仔回來。
汪燁仰頭枕在沙發柔軟的靠墊上,四肢攤開,望向蒼白的天花板,由於無主燈設計,他面目所及是一片蒼白,像在茫茫的雪天,地與天連成一片。
他想起剛搬進來那會,譚凝牽着他的手,就坐在面前這組英國小牛皮的牛仔藍色慵懶沙發上,囑咐他:“閉上眼睛,關閉一切感官,你不需要用到它們,你的內心會有一股律動源源而出,G弦上的詠嘆調就如你與永恆的自己在對話……”譚凝說這是給精神放鬆的好法子,他看着她認真投入的模樣,臉上總忍不住笑意,他聽她的話閉上眼睛,趁她不備從眯着的眼縫裏偷看她,這讓他覺得快樂。
她常常這樣一個人躺在這裏吧?她與自己對話的時候會說什麼呢?
11月20日的晚上,他答應譚凝早一點回來,去慶祝他們相識六周年。
六年前的11月20日晚上,汪燁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喝多了酒,他駕着一輛牧馬人,在凌晨的寒風中駛向了回家的路。因為冷,他打開車裏的暖氣,溫暖的空氣與酒精的作用使他迷迷糊糊,從一處跨湖大橋下來左轉的時候,汪燁沒有減速,而是以超出市區禁止的車速狠狠將車頭甩了過來,當他注意到路中有一個人影的時候,減速已經來不及了,他本能的猛打方向,好在車道上沒有其他車輛,他避過了靠近車頭的那個身影,同時踩剎車,輪胎與地面強烈摩擦在夜深人靜的街道發出刺耳的撕裂聲,隨後世界進入一片寂靜,汪燁瞬間清醒了,但驚魂未定,他坐在駕駛位上,
大口吐着酒氣,通過後視鏡往後看,沒發現人影,難道撞上了?或者見鬼了?正猶豫要不要下車,“嘭”的一聲響,從車後窗玻璃傳來,嚇了他一跳。
他跳下車,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彎曲雙腿坐在車身側後方的地面上,漆黑的雙目在夜的背景里盯着他,像受傷的麋鹿發出憤怒的目光。她一隻腳穿着黑色的皮靴,另一隻皮靴在他後窗玻璃下方斜躺着,還好,還有力氣砸車,應該沒有大礙吧!他走向他,卻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直直地凝視着對方,那漫長的五秒鐘,他的眼睛失魂落魄,悠然飄蕩在她那靜止惱怒的眼睛裏……
汪燁從不缺女人,除了汪明遠這個有錢的爹,還得感謝從小拋棄他的母親。他那樣一幅相貌,無論如何是很難從汪明遠那身型中庸、五官平常的男人身上繼承下來的。他已經不記得他媽的模樣了,自從她將他“賣”給汪明遠,汪明遠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給他留下。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印象,他媽送他走那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同面前這個坐在地上瞪着他的女人一樣,有着漆黑的長發和憤怒孤獨的眼睛。
汪燁招女人喜歡,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他自己也分不清女人喜歡他究竟是因為他模樣好還是因為他是汪明遠的兒子。但沒關係,誰在乎呢,遇見譚凝前,他認為、也認同自己的婚姻一定會由汪明遠做主,像大哥汪柏盛一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生意人家的女人。但汪明遠似乎更願意他找政府官員家的女兒,接觸了幾個女孩都是蘇市重要部門領導家的千金。撞上譚凝的時候,他剛與其中一個確定戀愛關係,女孩叫林琳,是墨爾本一所藝術大學留學回來的,外形氣質倒也與他般配。愛情這虛無飄渺的東西,不是他這種男人追求的。
偏偏,汪燁就在這個夜晚撞上了譚凝,“啪”的一聲,電光火石,他被她迷住了。他望着她——素昧平生的一個人,胸中有一股氣,極力想盡情發泄,他的心像被人捏着,被人用手掌緊緊握住。他認出了自己的需要,或許他們需要的恰是同樣一些東西,恰似在夜晚尋找歸途的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