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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燁回到正嘉大廈位於地下二層的停車場,坐進駕駛室,從一側的置物盒裏拿出煙盒,三年前,為了配合譚凝的備孕計劃,他剋制自己,戒了煙。車上一直備着煙是社交需要。他喜歡坐在車上思考問題,逼促的空間給了他獨特的安全感,幫助他釋放疲憊和醞釀思路。這種時候,他習慣性拿一根煙在手指間揉捏。
他記憶力不算差,思來想去,真沒印象譚凝曾告訴過他要去練搏擊格鬥的事情。他倒是記得譚凝說過,不喜歡男人身上有大塊凸起的肌肉線條,硬梆梆的像機械人,她怎麼會跑去練這種長肌肉的東西?
在汪燁眼中,把女人大致分為兩種——麻煩的和不麻煩的。瑜伽館的女孩子有點麻煩,但直覺告訴他,她應該知道點什麼,汪燁推開車門,一根被搓爛的煙草屑從指肚中落在車門下的水泥地上,灑得七零八落。他又返回八樓。
汪燁若有心從女人那裏得到點什麼,有的是辦法,他請女孩吃晚飯,蘇市鼎鼎有名的私房菜。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女孩雙頰飛紅,她告訴汪燁,譚凝去練格鬥是因為有人跟蹤她,練格鬥好有個防身技能。
跟蹤?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近半年吧,反正她差不多半年前就轉去練格鬥了。
什麼人會跟蹤譚凝?譚凝今年多大?汪燁在心裏算計,33或34?時間對於女人的殘忍是從頭髮開始的,它們從彈潤活力變得乾枯、斷裂、最後脫落,像秋天從銀杏樹枝上剝脫的黃葉,最終落入泥土,等待自己的衰竭死亡。譚凝脫了衣服不再有年輕女人緊實飽滿的皮膚,如星辰般水漾波光的瞳仁變成死水一潭,從中傾瀉出哀怨的風景。可他也不否認,只要精心打扮,她仍舊算是個漂亮得體的女人,有屬於她這個年齡獨特的魅力,尤其譚凝身上還有一種令人難以抵抗的氣息。
他想起自己與譚凝的開始也緣於一次跟蹤。
六年前,他撞上譚凝,折騰到半夜后,她在醫院的觀察室里睡著了,他卻睡不着,目光落在譚凝的臉上,好像心裏有什麼東西被面前的女人吸走了。天剛亮,他去買了早餐,回來后卻不見她的身影。
前一天夜裏,他趁譚凝睡覺時,偷偷看過她的包,一隻棕色皮夾里數張紅鈔票和幾張零錢,身份證一張,他拍了照片,他本還想用譚凝的手機撥打自己的電話,手機屏碎了,還是那種幾乎停產的型號,並且加了密,他沒能留下對方號碼。
第二天,他讓人查出譚凝的身份信息,發現她原來是江城人。並查出對方身份證在蘇市一間快捷酒店的入住信息。汪燁對蘇市大大小小的酒店太熟悉,那家店開在老城區,又破又舊,唯一使它硬撐着沒倒閉的優勢是——便宜。
汪燁來到酒店,不費力就得到譚凝的房號。
譚凝住三樓,汪燁在她門外剛站定,就看見從不同房間裏走出些住店的客人,皆用打量的眼光盯着他看,他站在滿是霉斑和脫落着壁紙的狹窄走廊里,顯得是那麼格格不入,筆挺的西裝外面套着風衣,皮鞋亮可照鏡。他唬着眼瞪他們,並沒能嚇退旁人。汪燁轉回臉,斂着面孔,等人走了,才去敲門。半晌,屋子裏才有了點動靜,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門打開一條縫,露出譚凝半個身體。
四目相對,她並沒有對汪燁的出現感到意外。
“你臉色不好,哪裏不舒服嗎?”汪燁微微蹙眉,他預備好要對她賣弄迷人的笑臉,看見對方的模樣,
一時竟給忘了。
譚凝的唇抿成一條線,她的臉沒有血色,原本該是健康的小麥色肌膚看起來既黃又枯,兩隻大而深的眼睛,像一汪望不見底的潭。
“你有什麼事?”她輕輕舒了口氣,好像說話都需要調動全身的力氣。
“你的手機……”汪燁手裏拿着最新款的手機,那晚他撞碎了她的手機。
“不用了。”譚凝沒再多看他一眼,關上了房門。
汪燁後來沒能敲開譚凝的房門。
他收買了前台的人,留意譚凝的行蹤,以確保一旦她出門或退房都能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那幾天,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譚凝,她身體究竟哪裏不舒服?她一個外地人、幾乎是身無分文,住在蘇市落魄的旅館閉門不出,是為的什麼?她有男朋友嗎?她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汪燁推掉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活動,專心等在酒店門口,像一個守着樹樁的虔誠農夫。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譚凝推開旅店的陳舊銅色推拉門,她穿一件與初冬季節不相襯的米色薄風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孤身走在老城區狹窄的行人路上,偶有騎着單車和電動車的人匆匆擦着她的胳膊而過。汪燁緩着步子跟在她身後,時不時回頭查看車況,好幾次想罵人。
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在寒冷的傍晚街頭跟蹤一個女人,難道只因這女人對自己愛搭不理?
白晝交替,路燈點亮,喇叭聲此起彼伏,正是一天中城市路況最緊張的時候,信號燈忙着眨眼,千萬條腿在行人路上穿行,汪燁站在離人群三米遠的地方,眼睛始終盯着站在人群前方的譚凝,對方在等對街的信號燈變成綠色。
譚凝從靜止的人群中邁出步伐時,並沒引起其他路人的注意,可汪燁立刻察覺了,他跨步急速奔跑,撞開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一掌將躥進車流中的譚凝拽住,扳過她的身體大聲質問:“你瞎了!”譚凝不回答,甚至別過臉不看他,汪燁兩隻手死死掐住譚凝的手臂,還欲發火,但手一下松下來,他瞥見譚凝眼神中的光滅了,手中細小的胳膊在他的手掌中像抽了筋的蝦,一點點軟下去,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