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案中有案
“師傅,我不太明白。”坐在已經一半是廢墟的牆根底下,我忍不住問,
這裏原先是食品三廠的一處生產車間,早些年廠子最輝煌的時候裏面養着百十號人,主要負責生產雞蛋糕一類的烘焙點心供應大眾市場,可惜到後來廠子的效益一直不好,又趕上國企改制,大部分工人只得下崗,少數技術骨幹留用到總廠上班,生產線也被打包帶走,只留下幾棟建築物的空架子。一開始還被當做倉庫使用,再後來就徹底閑置了。曾經瀰漫在附近的街道上那種甜膩膩的香氣,也成為磚窯衚衕老街坊們的集體回憶。直到最近有個開發商看上了這塊地皮,據說要在此建造高檔寫字樓,於是原來的生產車間被推成滿地的碎磚爛瓦,唯留下一棟管理樓和與之配套的標誌性的水塔等待着退出歷史舞台那一刻的到來。
“一開始您說來這兒是為了找貓,但是從剛才和孫老太太的談話中,我感覺她並不擔心,也沒有主動請我們幫忙的意思,至於盜竊團伙,我猜應該是您隨口編的吧。這隻貓到底有什麼特殊,犯得着讓咱倆這麼折騰?”
“先說說你到現在的發現吧。”老夏表現出狡猾的一面,他沒有正面作答,而是拋出另一個問題,利用反問奪取了談話的主動權。
“跟您坦白了吧,我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思路倒是有一些,但都是孤立的,還沒有串起來。”我說的是實話,“在路上的時候,您跟我講了老太太的情況,那時候我犯了個低級錯誤,我的思路全被找貓這個事情給箍住了,完全沒注意您提到老太太有個兒子,後來從她的口中可以知道她兒子出事了,至於是什麼事我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從那以後老太太便一個人生活,而這隻貓也就成為她對兒子的一個念想,所以特別在意。”我猜老夏現在發問就是對我在路上的表現耿耿於懷,與其等他發難,倒不如我先主動承認失誤,既堵了他的嘴,也能賺一波印象分。
我偷眼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老夏,他頭部微點,算是對我勇於自我批評表示認可。
於是我接著說:“至於在她家客廳臨調的時候,我看見角落裏有個充滿的氧氣枕頭,總覺得不太對勁,現在想想,老太太自稱是身體倍兒棒,沒病沒災,還準備這個東西,就算是未雨綢繆也有些奇怪。還有就是在廚房的案板上那隻死老鼠……”
“死耗子?”老夏肯定沒有看到廚房裏的情形,要不他的語氣中不會充滿驚訝。
我把自己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跟他複述了一遍,一直講到孫老太用碗扣在案板上阻止我進一步查看。
老夏若有所思。
就這樣過了沉悶的幾分鐘,他從褲兜里摸出一盒長樂牌香煙,本來已經抽出了過濾嘴,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對我講:“你小子的觀察還算仔細。別以為是我故意給你穿小鞋,以後辦案少不了會遇到類似情況,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做些基本調查,考驗的不是多麼細緻全面,而是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發現不合乎常理的地方。你的表現就算合格,現在可以跟你說說這個案子背後的故事了。”
事情還得從多年前說起。
孫玉梅老人的兒子名叫吳非。
吳非打小身體不好,不知何故總是咳嗽,又由於那時家裏沒錢,久治不愈,竟拖成了哮喘,落下這個病根就不能從事體力勞動,只好靠在衚衕口開個小賣部掙點生活費。轉眼間吳非已經到了30出頭的年紀,錢沒攢下多少,
自然也沒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一家三口擠在這個大雜院裏。生活條件算不上好,倒也過得安逸。可惜這一切從孫老太的老伴因病去世之後發生了徹底改變。可能是老頭子走得突然,再加上對於疾病的恐懼,孫老太不知怎的迷上了氣功,進而聽信了一位所謂“大師”的話,開始每天“修鍊”,遇到有個頭疼腦熱,既不吃藥也不看病,光靠打坐硬撐,眼瞅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作為兒子,吳非沒少勸過,但老人根本聽不進去。再後來“大師”拿出一瓶“仙丹”,說是吃了可以百病不侵,還能給自己增壽,為子孫添福。總之都是些按一般人聽起來很扯淡的話,老人居然深信不疑,愣是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捐”給了對方,才得到幾顆黃豆粒兒大小的藥丸。也不知道這個江湖騙子在裏面放了什麼違禁成分,反正孫老太吃完之後人就不行了,所幸那天吳非回家早,進屋發現情況不對,立馬把老人送到醫院搶救,算是撿回一條命,可惜眼睛瞎了一隻,另一隻也受了影響。孫老太至此幡然醒悟。
若是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大多會選擇報案之後等待警方處置。偏偏吳非是個及其孝順的孩子,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母親被騙光了家財,還落下了殘疾,他咽不下這口氣,他要用自己的方法討回公道,哪怕是極端的手段。
所以他找到了那位“大師”的住處,直接闖進去讓對方賠錢。想必“大師”之前也沒少經歷社會的毒打,早就成了滾刀肉,是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主兒,他料定了對方不敢拿自己怎樣,便耍起了無賴。吳非一氣之下把他綁起來,痛打一頓,從“大師”家裏搜了些錢財什麼的便離開了。
不料這個“大師”也不是什麼善茬兒,逃脫了之後報了警,上來就說自己是香港僑胞,在祖國首都遇到這般“違反人權的折磨”,要求公安機關嚴懲罪犯。其實局裏對這人搞“偽科學真迷信”的一套是掛了號的,本想借這個機會查一查,誰知這貨真的在香港註冊了個風水工作室,還搞得有模有樣的,那時候香港還沒有回歸,於是這麼一鬧就變成了大事。上面怕有什麼不良的“國際影響”,決定先把吳非控制起來再說。吳非也知道這次捅了婁子,在警察找上門之前就潛逃了。
這一跑就是三年,只剩下孫老太一個人生活。
一開始孫老太整天以淚洗面,居委會不停做工作,又是勸導又是照顧,辦案的偵查員也覺得老人怪可憐的,再加上那個“大師”也不是什麼好鳥,就沒盯得太緊,於是案子一拖到了現在,吳非還沒抓到。倒是那個“大師”還不依不饒,動不動就打電話到隊裏,嚷嚷着“人民公安不如香港警察”,“浪費納稅人的錢”,一會兒要去投訴,一會兒要找領導,氣得李隊摔了電話就罵娘。今天以找貓的名義來孫老太家探探,也是李隊授意的。
“這麼說,是不是李隊得到消息,那個吳非要露面了?”我插嘴問道。
老夏點點頭。“之前我們就懷疑吳非和孫老太太有接觸,所以一直安排人盯着,不過這片大雜院太亂,違建又多,鋪多少人也看不過來,總不能天天對着人家家門口盯着是不是,所以也就沒什麼結果。不過考慮到吳非很孝順,他媽過七十大壽,我覺得他怎麼也會想辦法見上一面。”
“那您怎麼不早點跟我說呢。”我吐槽道,“就算是要考考我吧,要是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這個情況,你會怎麼樣?”老夏打斷我的話。
“那當然是好好表現了,我肯定能從孫老太太的家裏發現更多線索。”我突然停住了,然後理解了老夏的用心,“我明白了,您是不想讓我驚着對方吧。”
“還行,看來你小子也不傻。”老夏習慣性地勺了我的腦袋一下,“就你這麼一個毛頭小夥子,我要是提前都告訴你了,你還不得跟審賊似的盯着人家看,還能買蛋糕?不給人直接拷走就不錯了。”
“那不能,隊裏還沒發我銬子呢。”我狡辯道。
“甭跟我這耍嘴皮子。”老夏又摸出煙盒,瞟了一眼再塞回褲兜里。“吳非這個案子隊裏跟了三年,要是讓你小子給毀了,你就哪涼快去哪吧。”
“師傅,以三隊的實力,一個逃犯不會三年都抓不到吧,還用得着您天天去搞‘家訪’?”
老夏斜楞了我一眼,沒有直接回答。“你干刑警為的是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我想起了第一天進入警院時,幾百名新學員站在操場上情緒激昂地喊出的誓詞。只不過經歷了幾年的學習之後,我開始對這個職業有了自己的理解。“為了維護正義,除暴安良吧。”
“那什麼是正義呢?”老夏顯然覺得我沒有答到點子上,繼續追問道。
“要我理解,正義就是主持公道。”我之前從未深究過這個詞的含義,倒是想起自己曾在法理課後與同學就儒法道各家的思想展開過“親切友好”地討論,可能從那時開始,我就比較崇拜法家的思想。“所謂一切皆從法,守法就好,違法就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這麼簡單。”
老夏先是愣了一下,他可能沒有想到我會有這麼激進的想法,皺起的眉頭讓他的抬頭紋顯得更多了。然後他的目光瞟向遠處的水塔,緩緩的開口道:“你是科班出身,一出校門就進三隊。我不一樣,我是從派出所幹起來的,管片兒就是這個磚窯衚衕。那時候沒有在基層待滿五年,都沒有干刑警的資格。你要知道,破案不是單打獨鬥,別信電視劇里的情節。真正線索都是靠挨家挨戶的走訪,一個人一個人的問出來的。你可能覺得這樣的工作太沒勁,但我告訴你,你要選擇當刑警就必須接受它的一切,包括上台表彰的光宗耀祖,也包括蹲守走訪的辛苦與乏味。我是見了太多的人和事。這個世界哪有什麼絕對,大都只是一時良心發現的壞人,或者偶爾走錯了路的好人。”
現在輪到我沉默了。
“所以你問我為什麼一直沒有抓人,我告訴你,吳非是犯了事,沒錯,但他絕不是罪大惡極的壞蛋,他無非是想要為自己的親媽討回公道卻選錯了方法而已,你再看看孫老太太,一個人含辛茹苦撐起整個家,結果老來錢被騙光,眼睛瞎了,自己遭罪不說,兒子因此還要坐牢,這一輩子也就毀了。如果換作你你怎麼想?於法於理該不該抓吳非,該抓!但是於情,於你自己的心,你是明知道他們娘倆也是受害人。咱們當警察的,不是把所有犯法的人統統抓起來槍斃就萬事大吉了,你要考慮怎麼給那些犯了錯的普通人改過的機會。所以吳非可以不着急抓,隊裏會經常派人來看望孫老太太,一方面是為了照顧她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勸她讓吳非儘快自首,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結果。”
如果不是老夏的一番話,我從沒想過做一名刑警是如此複雜的事情,它要考驗你對法律運用的熟知程度,對刑偵工作的日積月累,甚至還有對這個大千世界的種種倫理,以及對複雜人性的充分理解,而沒有任何一所大學你能夠教會我這些知識,甚至連時間都不能,唯有憑藉人生的累積再加上足夠的悟性,才能把社會的每一面都看得足夠透徹,這不是現在的我能夠企及的,甚至我都不敢肯定當自己到了老夏這個歲數,能不能有和他一樣的感悟。
老夏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說道:“你也別有那麼多負擔。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你把每件事都做好,自然而然就懂了。”
我點點頭。“那眼下該做的,到底是先找吳非,還是找貓呢?”
“這倆其實是一件事。”老夏咧嘴一笑,露出長期喝茶抽煙染得黑黃的牙齒,“你剛才也說了,在孫老太太看來,這貓就是她對兒子的念想。”
“我悟了。”我一激靈,那種感覺如同悶熱天裏一口氣幹上一紮冰鎮鮮啤,整個人都通透了。“孫老太太說過,這隻貓很有靈性的,不管吳非在哪都能找得到,所以您是懷疑他們通過這隻貓聯繫吧。”
“什麼靈不靈的,這種神神叨叨的說法我可不信。”老夏撇撇嘴,“我勸你小子也少聽這種故事,干咱們這行的確實會遇到些解釋不清的狀況,但你不能全算在神仙鬼怪的頭上。咱們又不是檔案科那幫神人……”他欲言又止,“反正辦案講的是真憑實據。”
“這貓有證據?”我撓着腦袋,一時犯了難。
“你小子還是嫩,缺練。”老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再好好想想當時老太太怎麼說的?”
我閉上眼,低頭皺眉,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使勁掐着太陽穴,似乎它們是收錄機上的兩個按鍵,同時按下去的話可以回放一切內容一樣。別說,這麼做好像有點用。一個詞突然閃進我的腦海中。“鈴鐺!”
“還行,沒老年痴獃。”老夏揶揄道,“我查過了,這貓平時都不戴鈴鐺的,怎麼就這幾天突然有了呢。俗話說,人有反常必有鬼,事有反常必有妖。就憑這點……”
“鈴鐺是孫老太太為了聯繫她兒子準備的。”我有點激動,全然忘記自己作為徒弟的身份,直接搶了師傅的話頭說道,“這貓會認人,只要把紙條什麼的藏在鈴鐺里,一般人不會注意,等貓找到吳非,目的也就達到了。沒準裏面還有警察蹲點的情況,要不怎麼總逮不到人。這簡直就是《雞毛信》裏的情節啊。要說這老太太可真會裝,年輕的時候不會是搞地下工作的吧。”
我的腦海中開始出現一面照片牆,一個一個線索碎片被串聯起來。我光顧着一股腦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好像要是我一停嘴,真相就會從空氣中消散一樣。“所以您早就注意到這個疑點,剛才在老太太家突然問起鈴鐺的事,算是試探一下,結果她支支吾吾的正好坐實了懷疑。只不過……這些都是猜測,所以才來找貓,只要把它找到,鈴鐺里的東西就是實打實的證據,”
“你小子真是,吹火棍當望遠鏡,眼光狹窄。”老夏原本就因為我打斷他說話而顯得不大高興,現在抓住機會自然是一番奚落。
被老夏這麼一說,我先愣了一下,然後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一套推斷,然後恍然大悟。“大意了,這貓既然是從吳非那裏出來的,說明人肯定就在附近。師傅,您玩的這一手實在是高,所謂捉賊捉贓,既抓到了人,同時拿到了證據。您早就猜到吳非躲在這片荒地吧?”
“那倒是不敢肯定。”老夏擺擺手,“這附近能藏身的地方很多。不過從郭主任她們說在這裏見過這隻貓以後,我心裏就有數了。”
“師傅,我還有一事不明。”案子雖然清楚了,但我的腦海中又泛起了另一個問題,“照您剛才的說法,耗了這麼久,今天要收網,這背後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就你小子心眼多。”老夏笑了,“最近上面抓到那位‘大師’的‘小辮子’,這邊按了吳非,先穩住‘大師’,然後以這個名義把他弄到局子裏來。”
“給他來個請君入甕。”我搓搓手。“同時破了兩個案子,先把那個騙子的真面目揭了,他也就囂張不起來了,自然不會再找吳非母子的麻煩。而且從檢察院那邊也會考慮原告有重大犯罪行為的情節,對吳非的判罰輕一些,簡直是一石二鳥,不,是多鳥啊。”
“學着點吧你,咱們李隊也就是身上沒長毛,要是有毛比猴都精。”老夏突然收了聲音,他豎起食指在嘴前比劃了一下,又指了指遠處。
我順着他提示的方向看過去,第一眼並沒有發現什麼,直到那個白色的影子動了動,從水塔入口處的暗影中出來,毛茸茸的腦袋左右晃了晃,朝着我擺在幾塊磚頭上的雞肉顛顛地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