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孫玉梅

五. 孫玉梅

其實我的腦海中曾經想像過老人的模樣,比如老態龍鍾、彎腰駝背,亦或身材瘦小、皮膚乾癟等等,然而眼前的孫老太和這些刻板印象都不同,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面善。

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看臉”畢竟是我們最先注意到一個人的方式,自然而然影響着我們對這個人的評判。心理學上講,人在認知的過程中都喜歡從自己最熟悉的範式中尋求標準答案,否則就很容易陷入到對無法掌控的事物的焦慮之中。因此在我們一遍又一遍接觸陌生人的過程中,開始嘗試對人、面和心之間建立一種似是而非的因果關係,也就是“相由心生”,認為人的外貌會受內心或心境的影響。反之,也有很多人將長相與品行聯繫到一起。比如夸人明眸皓齒,鮮眉亮眼,看着就非常討喜;也有人濃眉大眼、鼻直口闊,一身正氣全寫在臉上;面黃肌瘦基本就是身患重病、營養不良的同義詞;而賊眉鼠眼怎麼感覺都不是個好人的模樣。

面善也是這樣一個詞,你很難用一兩句話就把它解釋清楚,究竟怎樣的長相符合這樣的標準。就像眼前的孫老太,她的打扮樸素而且整潔,淺色碎花翻領襯衫配上一條藏藍色亞麻褲子,是最常見的老年人的穿着。七十年飽經的風霜全都化成了銀絲,盤在老人頭上,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尤其是眼睛周圍的魚尾紋,如同一道道傷痕。顯盡了生活的辛苦。因為年齡的緣故,老人的兩腮有些下垂,慈眉善目,表情宛如一尊雕像般平靜。

我記得老夏曾經介紹過,孫老太的眼睛有問題,便忍不住多看了看。老人的右眼一片渾濁,已經分不出眼珠與眼白的樣子;左眼好些,也如同蒙上了一層白霧,她在看我的時候總是要眯起眼來。

“趙警官,是吧。大熱天的,難為你們還來看我這個瞎老婆子。”孫老太念叨着,又朝我們挪了幾步,我看見她手裏拄着一副黃色竹節紋路修飾的拐杖。

“您這腿腳不利索,就別出來了。”我趕緊迎上前去,手裏提着的袋子發出沙沙的響聲。

孫老太淡然一笑。“別看我是個瞎老婆子,身體可好着呢,沒病沒災,從來不吃藥,活得比誰都好。你看我這拐棍啊,那其實是我的一隻眼睛。”

都說人到七十古來稀,能有個硬朗的身體應該算是十分難得的了,讓我不禁去想自己老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要是不把酒戒了,怕是餘生會變成藥罐子。

老夏在一旁開了腔:“老太太,其實我一直想過來看看您,平時太忙顧不過來,今兒個可不一樣。”他見我還杵在原地,便從我手裏接過袋子。“剛才路過稻香村,我們特意給您帶了點兒點心,也不知道您平時愛吃什麼,就買了點蜂蜜蛋糕什麼的,對了,還有壽字餅。”

“這是怎麼話說的,你們來就來吧,還買什麼東西。讓我哪裏過意得去。”老人連連擺手,卻沒有接過東西的意思。

“您跟我們就別客氣了。之前我也聽居委會說了,自打您兒子的事以後,您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居委會那邊要是有什麼照顧不到的,您就跟我言語一聲。”老夏把糕點放在進門對面的一張摺疊桌上,那上面還擺着涼瓶和幾個玻璃杯,看起來應該是當做餐桌使用。

兒子?

聽着老夏的話,我周身一激靈,突然明白了早先在車裏聊天的時候,他為什麼對我一副又遺憾又失望的表情,其實在老夏的言談中,早就露出了關鍵信息:孫老太有一個兒子,

現在她一個人生活,那麼她的兒子去哪了?

趙曉安啊趙曉安,你是真的蠢,我心裏咒罵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這個情況。老夏一定是有意試探我。在嫌疑人的口供中發現線索並追查下去,考驗的是偵查員邏輯推理和反應速度。現在回想起來,他甚至在講述那隻貓的時候,還提到了孫老太將它當做親兒子看待,已經算是在提醒我該關注什麼了,而我卻像個死心眼一樣只想着找貓這件事。看來我在老夏心中乃至大案三隊的工作評定都不會高了。

我長呼一口氣,感覺整個人都癟下去了。

然後啪的一下,我的後背挨了一巴掌。我狐疑地扭過頭去,看到的是一臉堆笑的老夏。

“你不是還專門買了東西嗎。”他先是朝着我,然後又沖向孫老太講,“我們這位小趙啊,也是個古道熱腸,聽說今天要過來,就不能空着手。”

我這才意識到老夏指的是我提在手裏的蛋糕。他只送出了自己買的糕點,卻沒有動我的東西,言下之意是不想和我掙功。我突然覺得老夏是個城府極深的人。

於是我趕緊把蛋糕盒也擺在桌上。“我聽師傅說今天是您七十大壽,我就想啊,這麼重要的日子可不能馬虎,反正我每次過生日都有蛋糕,所以就自作主張,也去給您買了一個。只不過是黃油做的,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

孫老太愣了一下,我看得出,她努力用殘存着些許視力的左眼打量着我,雙手有些局促的在身前晃了晃,似乎想摸摸蛋糕盒子,又最終垂了下去。她的嘴角動了幾次,竟沒說出話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一個人生活,讓她已經習慣了被他人乃至整個社會所遺忘,而突如其來的關心令她大為觸動,亦或我方才的所說所做無意中打開了她內心深處記憶洪流的閘門,可以感受得到的是,老人陷入到某種對過去的回憶之中。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用手背蹭了蹭眼角。“我一個瞎老婆子,自己都覺得活夠了,還勞你們二位惦記着,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看我都老糊塗了,你們專門來一趟連口水都沒喝,快坐下歇會,我給你們沏杯茶。”

“老太太,您就別忙活了,我們還有其他事情,也待不住的。”老夏話鋒一轉,“今天怎麼沒看見您那隻貓啊?以前總是喵喵叫的圍着您轉悠。”

“你說大咪啊。”孫老太介紹起自家的貓,語氣也變得放鬆了很多。“可能又跑哪野去了吧。”

“這貓在外面跑,您就不擔心它不回來了?”我問道。

“不會的,大咪離不開這個家。”孫老太畢竟年紀大了,站得時間長了便覺得有些累,她慢吞吞地走向餐桌,老夏很有眼力見地把旁邊的一把摺疊椅挪了挪,讓她小心坐下。“它剛來的時候只有巴掌大點兒。”老人用手指比劃了一下,繼續說道,“是吳非從垃圾堆撿回來的,當時又瘦又小的,感覺活不長了。我們家吳非心善,覺得大小也是條性命,就很細心的照顧,那時候沒有牛奶,他就找街坊們幫忙,看誰家有小孩,就問能不能借點。這樣一點一點把大咪養大。到現在有十年了。”孫老太的目光從我和老夏坐的地方移開,盯向牆壁,有些愣神。

“那真是不容易。”又是老夏接上了話頭,他顯然有意讓孫老太繼續講下去。“養了這麼多年,這貓跟您特親吧。”

“那是當然,親的跟一家人一樣,我要是坐這,它就得過來讓我抱着。不過大咪跟吳非更親,畢竟是從小養大的,以前不管吳非幹什麼去,大咪只要出去轉一圈,總能接到他,然後他倆就一起回來了。街坊說是聞見吳非身上的味了,我覺得他倆是心有靈犀。”

“那可真羨慕。”我由衷地說:“我也想養貓,可惜我爸媽不讓,要是大咪在,給我摸摸也行。”

“那錯不了。大咪從小在這個院裏養大的,一點兒都不怕人,不管是熟人還是生人,只要叫一聲,它就顛顛的跑過來,有一次來個查電錶的,它都圍着人家轉悠,要不是我叫它回來吃飯,差點讓人給抱走嘍。”孫老太笑起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

“現在這貓去哪了?”老夏先是衝著孫老太問,然後他轉向我,“要是今天能碰見的話,也讓你過過貓癮。”

孫老太似乎沒有想到對方會拋出這麼個問題,她猶豫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又過了幾秒鐘,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用拐杖戳了一下水泥地面。“咳。”她拖長了聲音,“這不是鬧貓了嘛,指不定跑到哪兒去了。”

“要不我們去幫您找找?”老夏這麼一問倒是把我給弄糊塗了,心想這次出警不就是為了找貓嗎?敢情人家並沒有要我們去的意思,老夏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那怎麼好麻煩二位,它就是個孩子,再怎麼跑外面瘋玩,等累了餓了,自己個兒就知道回來了,畢竟這裏是它的家啊。”孫老太說道,不管這個理由是否牽強,聽起來她並不想我們摻和這事。

這次老夏沒有繼續說什麼,顯然知道對方已經婉拒了兩次,如果再一直追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倒是我來了興趣,隨口問道:“這貓這麼有靈性呢?”

“那是當然。要是在以前啊,大咪叫金簪插銀瓶。”

“金簪插銀瓶?”我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就重複了一遍。

“大咪的全身都是白毛,一點雜色都沒有,就一條尾巴是黃的,”孫老太用手比劃了一下,“據說這種樣子是貓鬼神,跟‘四大門’一樣是保家仙,可惜修為還不夠,所以煉化了一條尾巴,但是它聰明得很哩。”

我雖然對這種有着濃厚迷信色彩的說法嗤之以鼻,但看到孫老太頗講究這一套,便順着她說下去。“大咪很通人性嗎?”

“我給你講啊,以前大雜院裏耗子鬧得很厲害,晚上經常能聽見嘩啦嘩啦的聲音,就是有耗子在翻東西,我就跟大咪說:你好歹也是只貓,怎麼不見抓耗子呢,整天就知道吃和睡,哪天就把你給扔了。第二天你猜怎麼著?”孫老太看我沒有接話茬,便自顧自講下去,“一大清早醒過來,我就瞧着床角一團灰不溜秋什麼東西,仔細踅摸半天才看清那是一隻死耗子,給我嚇這一跳,就把大咪提摟過來訓:這死耗子哪能往床上放呢。過了一天,又一隻死耗子放在我的鞋旁邊,我就懂了,把大咪叫過來,給它準備了愛吃的,跟它說:好了,我知道你能拿耗子了。等到第三天,就再也沒見着死耗子了。”

“這也忒神了吧?”從老人的神態和語氣上,我覺得她沒有撒謊,但是這種動物成精的故事大都有誇大的成分,我寧願相信是她因為年紀大了記憶不清導致的。

“這還沒完。”孫老太接著說道,“再後來有一天半夜,我讓雷聲給吵醒了,那雷打得邪性,轟隆轟隆的沒完沒了,可外面愣是一滴雨都沒下。結果我一直找不到大咪,怕它在外面挨淋,就留了一扇窗戶,到了早上它才的回來,那身上髒的,就跟個泥猴似的。後來聽掃街的老王說,在衚衕里看到一直死耗子,大小跟只貓差不多,可嚇人哩,我就覺着那一定是大咪乾的。從哪往後,這個院裏就再也沒鬧過耗子。”

如果前一個故事我還將信將疑,那剛才孫老太講的這一段近乎”封神演義“的情節已經超過了我的認知,但當著老人的面,我也不好反駁什麼,便求助似的看向老夏。後者正揣着手衝著我樂。

我突然有種預感,老夏一定聽過這些故事,弄不好還不止聽過一遍。

老夏看這會兒沒人說話,尋思了一下又開口道:“老太太,雖說這貓挺厲害,不過現在跑出去還是不安全,我聽馬所長他們說了,最近有個團伙專門偷貓偷狗,說是拿去賣肉,派出所已經接到好幾起兒報案了,人還沒有逮到,您說這貓那麼親人,要是被壞人盯上可就糟了。”

孫老太的表情肉眼可見地發生着變化,都說眼鏡是情緒的窗口,陷入不安和擔憂的人,瞳孔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放大,並且容易盯着一個方向看,也就是所謂的眼神發直。不過孫老太的眼睛有問題,所以很難看出這樣的變化,不過我還是發現她的眼角被撐開了一些,顯然她是在努力把眼睛睜大。老人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兩腮因為用力使得皺紋更明顯了。她用拐杖杵着地面,發出咚咚的聲音,似乎想要借力站起身來,但始終沒有成功。“這幫遭瘟的,天底下怎麼有人干這麼缺了大德的事情,貓兒狗兒在哪家不是當個寶兒養。”

我有點看不下去了,不管老夏的話是否屬實,讓一位高齡老人如此激動,萬一引發了什麼疾病,我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便安慰對方:“大媽您也別太着急了,既然派出所已經注意到了,想必這幫人也不敢頂風作案,要不我們現在出去找一圈,要是能碰見就把大咪給帶回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反倒是孫老太猶豫了。“這是怎麼話說的,讓兩位警察同志幫我找貓,這事也不歸你們管是不是。要讓街坊四鄰知道,還不得說我這瞎老婆子倚老賣老,故意刁難你們。”

我剛要解釋,卻被老夏把話茬接過去。“老太太,您也別有什麼思想負擔,這年月不是都說有困難找民警嘛,找貓不過是舉手之勞,也算是為群眾辦實事,您說對不對。況且光靠我們倆人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無非是發動一下居委會的同志們一起幫忙,萬一真的發現了盜竊團伙,既救了貓,又破了案,算是立功一件,也讓犯罪分子知道知道什麼叫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孫老太安靜地聽老夏把話說完,並保持着禮節性的微笑,只是當聽到”人民戰爭“這個詞的時候,她的表情有些凝固,眼睛不由自主地從我和老夏中間瞟過,沖向門口。我能看得出來,孫老太面露難色,但旋即她又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說道:“好吧,大咪就是這個家裏的一員,要是真有個好歹,我瞎老婆子也過不下去了。既然夏同志都這麼說了,那就麻煩你們了。”

“哎,這就對嘍。”老夏的尾音拖得很長,“跟我們就別見外了,您遇到困難,於情於理我們都得管。只不過這貓長什麼樣,光憑您介紹還不太好找。您有沒有照片什麼的,讓我們看看它什麼樣,這樣照着找不會錯,可別把別人家的貓給擄回來。”

“對對,還是夏同志心細。”孫老太欠了欠身,將雙手都按在拐杖上,使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們等等啊,我記得相冊里有幾張照片,我給你們找找去。”說著,她慢慢挪着步子,朝裏屋走去。因為這裏本是由一間面積較大的平房改造而來,所以裏屋與外屋之間除了一道薄牆以外,並沒有安裝房門,只是隔了一道門帘。孫老太倚在門框,掀起門帘,這時她停下來,轉頭對我們說:“我這個瞎老婆子動作有點慢,你們稍微等會兒,先喝點水吧。”

“得嘞,那我們就不跟您客氣了啊。您也別著急,注意着點安全。”老夏笑眯眯的回答。見孫老太的身影隱入裏屋,他突然走到裏屋門口,探頭往裏瞧了瞧,探后朝我努了努嘴。

我馬上明白過來,這是典型的辦案手法,他來放哨,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而我要做的就是藉助現在的機會搜查這個房間。難道屋子裏掩藏着什麼秘密?到現在我還沒有理清事情的頭緒,但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看來對我的考核還在繼續,接下來我只有好好表現才能彌補之前的失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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