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第 254 章
人的一生之中,經歷過無數的事情,其實能記住的,也就那麼幾件。
在沈懷楠心裏,其實記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上輩子他和折邵衣洞房花燭夜死前的模樣。
實在是記得太深,導致他多年之後,在如此年老之時,又做了一遍這個夢。
嚇得他醒來的時候魂飛魄散,冷汗連連。
折邵衣爬起來,給他披上衣裳,「你怎麼了?」
沈懷楠擦了擦冷汗,「沒事,睡吧。」
他如今年老了,一點也不願意提起死這個字。
第二天起床,早上起來就開始溫粥,養生茶,然後還請了太醫來,給兩人都診脈。
身子還是那麼個身子,這麼多年勞累下來,肯定是有虧損的,這般養着不受折磨已經是萬幸了。
折邵衣一直乖乖聽吩咐,等太醫走了,問,「是不是昨晚上做噩夢了?」
沈懷楠,「嗯。」
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如今是長啟九年,小鳳去世了,女帝駕崩了,三個好姐妹,就只剩下了折邵衣一個。
她是覺得自己活得也算長了,但是沈懷楠顯然不喜歡她就活這麼久。
他對死亡有了執念。
折邵衣自己也不願意死,她還想多跟沈懷楠這般過十幾二十年。
「沒準,我們都是長壽之人呢。」
長啟九年,他們已經六十七歲了。其實按照大多數的壽命來說,兩人算不得長壽,但也算不得短命。
正常的生死,折邵衣不怕,可她就是很遺憾。
她看着跟沈懷楠時時刻刻在一起,但其實兩人忙起來,倒是沒有多少時間湊在一起說話,沒有這般窩在一起過日子。
沈懷楠老了之後,才知道當年澹臺老大人煩他們上門,是真的煩。
兩個人的大好日子,就這般的沒了。多了一群小郎君小女娘,聒噪得很。
因早上起來請了太醫,孫子輩的孩子們聽聞了消息,都過來看望。
沈懷楠都沒給好臉色。
等人都走了,他才慢吞吞的燒鍋做飯,折邵衣坐在一邊往灶里添柴火,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夢見我死啦?」
沈懷楠瞪她一眼,「這是隨意能說的么?」
折邵衣心裏酸澀,不過又覺得生老病死這事情,還是要看開些的。吃了飯,她帶着沈懷楠出門溜達。
「去哪裏?」
折邵衣:「去算命。」
京都的大橋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算命先生。折邵衣挑了個看起來破破爛爛的攤子。
「看什麼?」
算命先生一見生意就笑起來,「二位都是有福氣的人。」
沈懷楠聽了這麼一句好話,倒是高興了點,「如何有福氣?」
算命先生開口就來,「子孫滿堂啊。」
沈懷楠臉色又臭了。
算命先生就不敢瞎說了,看得出來,這是個硬茬子。但是真的富貴啊,腰間懸着的玉佩和這位老夫人頭上金燦燦的釵子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
他想了想,咬咬牙,還是想接下這筆生意。
「您老人家說一個字。」
沈懷楠,「壽。」
算命先生心一松,覺得老天保佑,這是財神爺給他送財呢。
他裝模作樣的掐指算了算,肯定的道:「長命百歲。」
「您和您夫人就是長命百歲的命。」
沈懷楠舒坦了。
給了一包銀子,「卦金。」
折邵衣站起來就笑,「走吧,這回心裏安定了吧。」
兩人沿着街道走,然後坐馬車回去。
一回到家裏,就聽聞小花來過。
「說是什麼事情了嗎?」
「應當是聽聞請了太醫不放心來看看,不過知曉您和老大人沒事,就又走了,說最近忙,等空閑了就來。」
折邵衣:「那就不用管了。」
不過過了一會,就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本是躺在搖椅上睡覺的,抬頭轉身,就見思衡打着哈欠進來。
折邵衣:「……你怎麼來了啊?」
沈思衡:「看您和阿爹。聽聞請太醫了?」
得了,連這麼個懶貨都來了。看來大家都很擔心他和沈懷楠的身體。
沈懷楠年輕的時候看不得思衡,覺得他太懶了,都談不上紈絝,只能稱作米蟲。不過現在,所有的孩子裏面,他倒是最喜歡思衡。
畢竟思衡來了也不說話,自己搬來一張躺椅,跟着他們一起躺平睡覺曬太陽。
小花和小朔生了一個女兒,思衡和照照生了一個兒子,河洛也有了兒女,小樹孩子生得最晚,但也有了一個兒子。
幾家的孩子湊在一起,吵吵鬧鬧,總不得安生。他們又都聰慧,生在權力的頂端,一旦吵起來,誰也不服氣誰,打起來都有可能。
小花來了也總是忍不住說外面的事情,零零碎碎,跟折邵衣如今的盛世,母女兩人總能說到半夜還不睡覺。
於是算來算去,只有思衡才是最好的那個孩子。
多乖啊,只睡覺,不多話。
沈懷楠留了他吃晚飯,還主動問起照照。
「沒嫌棄你吧?」
沈思衡搖頭,「前段時間胖了些,她少吃了幾口飯,她還擔心我是想要節食,說我胖了也好看,不用節食。」
折邵衣:「你也沒胖啊。」
沈思衡:「自然是沒胖,我那時候只是腫了。」
躺太久的緣故。
折邵衣:「……」
她笑着道:「你們好就行了。」
思衡在這裏住了三天,他走的時候,沈懷楠道:「我送他。」
沈思衡:「您平日裏也沒有送我啊。」
沈懷楠:「今日想要送一送。」
沈思衡:「哦。」
果然,到了院子門口,他爹就給了他一封信。
「給誰?」
「空空道長。」
沈思衡知曉空空道長,聽聞是個有本事的。
他點頭,「阿爹,你也信命了?」
沈懷楠:「我一直都信。」
從來都信的。
沈思衡好奇的很,把信件送給空空道長的時候,他問,「我阿爹寫了什麼?」
空空道長如今越發有高人風範了,拂塵一甩,誰也不理。他拿着信走了。
然後打開信件看了看,嘆氣搖頭,「痴兒痴兒。」
再回信,「無用。」
沈思衡拿到了回信。這封信都沒有用信封,一張紙透出了筆墨,他用眼睛撇了眼,大概能猜到寫的是無用二字。
無用……什麼無用?
他過了幾天又去看阿爹阿娘的時候把紙張偷偷摸摸的給阿爹。
「什麼意思啊?」
沈懷楠擺擺手,「無事。」
他只是聽聞雲州一種法子,能使來世有重逢的機會,就問了聞。
果然無用。
「別跟你阿娘說。」
「知道了。」
沈懷楠晚間睡的時候,心情也不好。折邵衣這幾天困得很,白日裏總是沒精打採的,晚間也睡得早。
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打起精神問,「你怎麼了?」
沈懷楠:「沒什麼。」
折邵衣就說:「我們來交個底吧,不準說假話。」
沈懷楠謹慎:「——一定要說真話嗎?」
「真話,我們都這般老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沈懷楠:「你想知道什麼?」
折邵衣笑起來。
「你傷心了?」
沈懷楠想了想,點了點頭。
坦白開始了。
他們雖然彼此心有靈犀,相互信任,但是人跟人之間,總是有些想不到一塊,又或者想到一塊去了,卻要說出來才合適的話。
這種坦白,便十分緊要。特別是對於老年的沈懷楠。
他又因為死這個字,跟自己擰巴上了。
沈懷楠其實至始至終都不是一個想得開的人。
他的心裏,總有些小心思在。年輕的時候覺得配不上她,又不想離開他。
老了,想着來世,生生世世,卻又知曉沒有用,於是看開了,等一會兒,又看不開。
想死的人,不會開口閉口都是死。
她就戳了戳他,「你是不是突然之間又覺得我們要死了,所以傷心了。」
沈懷楠悶悶不說話,卻又全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點頭:是的。
折邵衣也理解他。
「這麼多年,咱們看着一個個人逝去,確實會多些傷戚。」
小鳳是最先走的。她走的時候,折邵衣也傷懷悲戚了許久。第二個去的,其實不是阿姐,而是七姐姐。
折珍衣多年操勞慈幼堂和寧州織布坊的事情,已經操勞成疾,一場風寒,悄無聲息的去世了。
然後才是女帝。
隨後就像是得罪了閻王爺,姚黃和多晴也走了。
沈懷楠沉默了很久。
活得久了,故人逝去,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他還是個心思細的人。
他也在害怕,她有一日睡着睡着就睡過去了。
她睡過去了,他就活不成了。別的人還能希冀下輩子,他們卻沒有。
折邵衣因為這件事情,內疚了許久。她就總想多活一些日子。
「偷偷跟你說,我也拜了觀音菩薩,求她讓我再長壽些。」
沈懷楠:「我知道你拜菩薩了。」
你拜菩薩之前,我也曾跪在菩薩面前燒香叩拜過,只是聽見你的腳步聲,我躲了起來而已。
他這時候,又有些得意,「看見你誠心誠意的叩首,我當時就想啊,我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但是……
「可下一瞬間,我就愁了。」
「我怕你年老的時候一個人住。」
折邵衣的目光溫柔至極。她稍稍低頭,眼眶裏面已經有了眼淚。
沈懷楠兀自說著。
「就好像恩愛之妻之間,死在前頭的人總是幸福的,下輩子也一樣。我不在,我沒意識,我自己倒是幸福的。」
「只是,我無法想像,你一個人老去的身影。」
「我記得二十年前,我們也說過這個問題。我們猜測,下輩子你可能不會再去尋找姻緣,極有可能一個人。一個人,不成婚,你說你可以,人的一生還可以做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因為不成婚就覺得不幸福。」
「你只是忘記我,沒有我而已,但你還會有朋友,有其他的人陪伴……」
「我們當時都覺得這也行,至少,要自己安慰自己嘛。」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折邵衣,「但是如今我老了,才知道老了是什麼樣子的。我真的不放心,你一個人老去。」
「沒有我在你身邊,你怎麼吃飯,怎麼去街上逛,跟誰說話……」
細細碎碎的東西,都是兩人相處的時光。缺了任何一個人,都是遺憾的。
沈懷楠之前總覺得自己沒有下輩子很是傷懷,如今卻覺得,邵衣應當是比他更加傷懷的。
折邵衣聽見這話,沒有反駁。
她之前確實想過這個。
活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但是,事已至此,想這個也沒有用。
她道:「你知道我求菩薩什麼事情了碼?」
沈懷楠:「還有什麼事?」
折邵衣:「我求她顯靈,在我年老的時候,託夢告訴我,我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白頭偕老過,有這麼一個人刻苦銘心過。」
「那應當就給年輕時候,一直沒有想要跟別人成婚找好了緣由。」
「這是自私的,但是知曉原來上輩子有過這般一段姻緣,心裏也是釋然的。」
「我會知道,我等這一生,皆是因為有這麼一個人,值得我用生生世世去等待。」
沈懷楠身子都顫抖了一下。
「別——別用生生世世吧。」
「要是生生世世都在等我,那我會後悔的。後悔死前跟神明許願要回來了。還不如那麼死去,你還有無數的輪迴,有其他的姻緣。」
兩人躺在床上,彼此之間交底,才知曉一個也捨不得對方生生世世,一個也願意生生世世。
一夜無眠,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卻收到了又一封信件。
折萱衣去世了。海棠將會扶棺回京。
「葬在趙姨娘的身邊。」
信上寫,折萱衣死前是笑着離世的。她這一輩子,也許走過來無數的風景,但是心裏還是很虧欠趙姨娘。作為女兒,她不曾陪在姨娘身邊,實在是不孝順。
她選擇了出走,是選擇了自由,無拘無束了一輩子,臨死之前,還想着要把骨灰燒了,撒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但是臨到死了,卻記起了趙姨娘送來的無數信件,她想了想,還是想要回來。
折邵衣淚流滿面。
所以,她真的很理解沈懷楠的心情。
一個個故人舊去,當年一起說笑的人,轉瞬間就成了一個個墳墓。
她站在墳墓前,她們在墳墓里。
終究有一日,她也會進去。沈懷楠許是想到那個場景,就要鬱郁了。
果然,她轉身一看,就看見沈懷楠拿着信件又神遊天外,定然是在想些悲觀的事情。
哎,生老病死,最難解了。
等到折萱衣的棺木到京,下葬,兩人確實又都老了一些。
老了,這種事情累人。
孩子們又開始往這邊跑了,生怕他們多想。
小花搬着摺子來,就連河洛小樹也來了。
沈懷楠挺無奈的。其實他更喜歡過兩個人的日子。傷心也是兩個人的。
但是看折邵衣挺喜歡的,就沒有趕出去。結果過了幾天,孫子輩們都來了。
院子裏面熱熱鬧鬧,小孫子跟他說,「阿爺,我見外面還有人唱你。」
沈懷楠倒是第一回知道,「哦?」
小孫子:「他們都說你是個好人。」
沈懷楠笑了。
兜兜轉轉幾十年,又是個好人了。
可不就是個好人。都第二個女帝上位了,剛給他洗白的都洗白了。
人間的史記,是由人說的。
但是再過幾十年,許就他又成為一個女干臣。
誰說得定呢。
但是這麼多年,兜兜轉轉,能有個好名聲也不容易。
小孫子一邊吃烤全羊,一邊問,「阿爺,前些日子,我碰見王老夫人了。她身邊的男人……您知曉嗎?」
沈懷楠想了想。
「李榮光?」
小孫子:「是老李大人。」
沈懷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李榮光了。先帝死後,他就銷聲匿跡,沒有出來鬧事,也沒有出來做官。他跟王蓉早就和離,聽聞去了江南修養。
說是修養,沈懷楠大概也能猜測得出來,這是被壓着去江南了,免得他搞事情。
這麼久沒聽說,竟然回來了。
他一瞬間有些失神,然後道:「他看着怎麼樣?」
小孫子:「挺好的,說是回來看兒孫,正好跟王老夫人遇見了,便走走路,說說話。」
「孫兒瞧見王老夫人,自然要上前打招呼,李老大人剛開始還笑眯眯,說我長得好,一身書生氣,想來聰慧的很,將來肯定會中狀元。又說瞧着我有些眼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父母是誰,他之前也在京都有過名聲,說不定跟你們認識。」
沈懷楠臉色就有些奇怪,「……然後聽見你是我的孫兒之後,就被打了?」
小孫子搖了搖頭,「沒有。他問我父母,我說了,他沒有想起來是誰。後來就開始罵您,說是京都也有個姓沈的,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好奇地問他是誰,他說是沈懷楠。我說這是我阿爺,他就打我了,那我可不得跑,他拄着拐杖追了我一條街。」
沈懷楠笑出聲,「你給他打幾棍子也不冤枉,就當是替我受了。」
他確實是對不起李榮光。
這些年,他肯定恨着自己。不過年老了,都願意進京了,也應當釋然了。
小孫子好奇,「那您會去看他嗎?」
沈懷楠搖了搖頭,「不去了。」
各為其主,去了也是爭論,打架。但是當年李榮光對他是真不錯,所以這些年他在暗中也沒少關照。
既然是冤家,那就還是不要聚頭了。等孩子們都走了,他跟折邵衣說,「沒想到他也回來了,有生之年,我沒想過還能聽見他的消息。」
折邵衣就道:「真不見一見了?」
沈懷楠搖頭,「不了。」
「當初,澹臺老大人就跟我說過,同僚之情,也會恩斷義絕。此事是我做的不對,他怨我,就怨我好了。若是再出現在他的面前,我如今榮寵一身,他卻凄凄慘慘,我這一生的榮耀若是沒有這一場變故,依照他跟先帝的關係,這正是他的。」
折邵衣就沒有再勸。大家都老了,選擇最舒服的方式去做就好了,不必為任何人掛懷,也不必再用年輕時候的事情折磨自己。
兩個人又開始看雲捲雲舒。只是,到底算命的只看銀子沒有本事,算出來的是長命百歲,但是才過了一年,折邵衣身體就開始迅速的弱下去。
沈懷楠嘆氣,真到了這一刻,比起哭天喊地的孩子們,他反而是最鎮定的。
他這幾年,已經想過無數次這一場面的來臨,但是真到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太快了。
折邵衣昏迷了三天,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面只有沈懷楠一個。
她笑了笑,虛弱的道,「我可能真要去了。」
沈懷楠:「那也沒事,你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些年強撐着,我看着心裏也不好受。就這麼去了,無病無痛的,反而好些。」
折邵衣努力的睜開眼睛,「你不讓我見孩子們了?」
沈懷楠:「不見了吧……」
又嘆氣,「那我把他們叫進來。」
所有人都進來,沈懷楠卻不准他們哭。哭什麼呢?如今他老人家都不哭了。
他笑着說,「都過來吧,說說話,便出去。」
小花小朔,河洛小樹,思衡照照,還有其他的孩子們,確確實實,算得上兒孫滿堂。
折邵衣一一看過,想要說上幾句話,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最後看向了小花和河洛。
她虛弱的說,「辛苦你們了。以後的路,還要你們走。若我跟阿姐小鳳她們還有來世,也會為你們驕傲的。」
河洛和小花想要說點什麼,但已然張不開嘴,一開口就要哭,已經淚流滿面了。
折邵衣卻已經心滿意足。沈懷楠將人趕走,這下子,屋子裏面徹底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沈懷楠這時候才湧起一股悲傷。
「還是捨不得啊……」
如何捨得呢?
他開口,聲音顫抖起來,緊緊的抓着她的手,「邵衣,我在大秦四處,十八個州里,每一個州府,都讓人雕刻了我們兩個人相識,相知,相白首的石窟壁畫。」
「如果你……如果你將來,看見了,你能不能,多駐留一會?你多,多看看我,我讓人把我雕刻得……十分俊俏,你看了,肯定會喜歡的。」
折邵衣抬起手,想要撫摸他的臉,最終都是燈枯油盡,緩慢的閉上了眼睛。
沈懷楠瞧見,怔了怔,然後靜靜坐了半宿,這才讓人進來。
「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