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有山的地方總要有水,萬松嶺半山腰造了個倚翠樓,山腳有一方大池,池上建洲諸,雲浪亭就在西邊的梅諸之上。
蒼松翠柏遍佈山野,袍角撩動道旁的青草,發出沙沙的輕響。順着山腳小徑向前行至池邊,放眼望,一條彎曲的水廊橫卧池面上,廊底錯落有燈火,倒映在水面上,隨着水波輕漾,漾成了纖長的光影。
因天色太晚,看不見亭子裏的人,只好帶着近侍一路往前。終於到了雲浪亭前的平台上,隱約見一個人臨水負手而立,彌光腳下微頓,回身叮囑身邊的人:「切勿走遠了,就在這裏等着我。」語畢壯了壯膽,舉步走向了雲浪亭。
大約聽見腳步聲了,亭子裏的人轉頭望過來,彌光心下本就有些不滿,這時意氣上頭,快步入亭內拱了拱手,直言道:「並非我推脫不願見殿下,實在是近來官家身上不好,跟前一刻也離不開人。我這是脫不開身,殿下怎麼就不能擔待呢,讓人送了這信件來,難道不顧往日交情了嗎?」
可儀王並不吃他先發制人的那一套,哂笑道:「彌令是大忙人,但見了這信件就不忙了,你說可是奇了?我原以為你我是一條船上的,沒想到還未靠岸,彌令便偷偷下了船,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也太不將我放在眼裏了。」
彌光噎了下,自然要辯解,「殿下說的哪裏話,小人承殿下的情,這些年哪一次不是隨叫隨到。我如此信任殿下,卻沒想到殿下還留着當初的信件,如今更是以此來要挾小人,說實在話,小人真是心寒得很,殿下辦事未免太不厚道了。」
這些抱怨的話,他想說只管去說,待他發泄完了,儀王才道:「不是我有意要留着這些信件,實在是彌令多變,我若不牽制你,怕彌令將我賣了。」
彌光「嘶」地倒吸了口氣,「殿下,這信件因何而來,難道殿下不知情嗎?當年是殿下說,要讓陝州軍易主,才有了後來這些事,小人可是照着殿下的吩咐辦事,殿下如今竟反過來攀咬我?」
儀王涼涼瞥了他一眼,「我是說過要讓陝州軍易主,但我可曾支使你侵吞軍資?官家派你監軍,你卻背着我將糧餉收入自己的腰包,要不是我極力替你捂着,你墳頭的草都已經三尺高了。」
彌光懊惱不已,這李二真是巧舌如簧,自己竟有些說他不過。
憑心論,要將一個戍邊大將拉下馬,最好的辦法不就是屈死他嗎,自己將事情辦到了,不過順帶謀求了一點私利,誰知被這李二拿住了把柄,開始大做文章。是,陰差陽錯之下,原本看好的人選沒能接手易雲天的職務,但這全是因那人不長進,錯並不在自己。
彌光本想反駁,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知道說得再多都是徒勞,便嘆了一口氣,垂着兩手道:「殿下這次邀小人前來究竟有什麼吩咐,請殿下言明吧。」
儀王也不耐煩與他啰嗦,只問:「太子人選,官家可是定下了?這麼要緊的大事,彌令怎麼不派人告知我?」
彌光起先還粉飾,「這樣的機要,官家與內閣商議,哪裏准小人在場,因此太子人選究竟定了誰,小人也不得而知……」結果那眼風如刀,殺到他面門上,彌光頓時一凜,後面的話便剎住了。
儀王冷笑,「彌令拿我當傻子了,你是貼身伺候官家的人,若說毫不知情,你猜我可相信你?」亭內高懸的燈籠灑下一地水色,也照得他眉眼深深如鬼魅,說完這話又負手感慨,「彌令與我,怎麼忽然這麼見外了,難道是得知我不能登太子之位,所以決定另攀高枝,棄我於不顧了么?」
他陰陽怪氣,着實引發了彌光的不滿,起先還打算極力應付,但轉念再一想,這李二是個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日了,便也無需諸多搪塞,悻悻笑道:「哪裏是我棄殿下於不顧,分明是殿下先捨棄小人的啊。當初殿下與易小娘子定親,就不曾考慮過小人的處境,那易小娘子恨我入骨,有朝一日易小娘子若是逼迫殿下取我性命,殿下究竟是取,還是不取?當時小人就擔心過,這世上哪有人深知別人拿自己的腦袋做交易,還能高枕無憂的,不是信不過殿下承諾,是信不過自己,小人幾斤幾兩,自己還是知道的。說句逾越的話,殿下想兩頭拉攏,最後兩頭都慢待,終究是殿下過於貪心所致,不能怨怪小人。」
儀王的出身,養成了他不可一世的性格,還從來沒有一個奴才,敢對他這樣出言不遜。
他慢慢乜起了眼,「這件事我早就與你解釋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是彌令太計較了。」
彌光說:「不是小人願意計較,是不得不計較,且成大事也是殿下的事,小人只想保住自己的腦袋,這沒錯吧!況且如今易小娘子與殿下鬧起了退親,婚事一旦動搖,勢必影響慶國公立場。慶國公手握雄兵,又掌管着控鶴司兩萬禁衛,與他相比,小人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卑下之人,實在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他說得真切,儀王卻覺得意外,「易小娘子何時說要與我退親了?彌令若是想與我斷交,大可直接說出來,無需用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來洗清自己。」
彌光笑了笑,「殿下不必遮掩,我已經全知道了。那日易小娘子來赴五公主的鶴宴,在慶壽門上聽見了你我的談話,回去便與殿下決裂了。小人深知自己不可與慶國公相提並論,為了保住腦袋獨善其身也是無奈之舉,還望殿下見諒。」
兩方的消息不對等,拼接起來,拼成了個面目全非的四不像。
儀王只是驚訝,到現在才發現般般已經察覺內情了,可她沒吵沒鬧,竟像無事發生一樣,連他都要意外於這年輕女孩的城府。不過也只是轉瞬,他就看透了一切都是她的安排,瞞住他,挑唆彌光,彌光為求自保,自然率先動作。內侍么,能做的無非是在官家面前煽風點火,煽得官家重新徹查大哥的案子,煽得官家對他再無任何信任。除卻這些,還有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應當也經由彌光之口傳到官家耳中了。
所以眼前此人確實不該留,這閹人最後的一點價值,就剩安撫般般,鞏固他與李宣凜之間的關係。
思及此,好些難題迎刃而解了,儀王負手道:「我若再向彌令下保,我料你也不願相信,只是可惜了你我多年的交情,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如今我也沒有什麼可怨怪彌令的,只望彌令能夠將官家心裏的太子人選告知我,我為了這個位置,不辭辛勞多年,別人不知道,彌令是一清二楚的。」
彌光聽他這樣說,也知道彼此的交易做不下去,今日有個了斷也好,便道:「告訴殿下也可以,不過在此之前小人還要問一問,殿下究竟掌握了我多少證據,若是殿下向官家揭露當年的真相,那麼小人又當如何自處。」
儀王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回出此下策,原就是因為彌令不肯相見,若是昨日彌令願意赴約,又何必鬧得這樣呢。我明白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果真到了無緣的地步,好聚好散也不是不可以,你我相交多年,這點道義還是有的。」
這樣的話從一位王侯嘴裏說出來,總還有三分可信。如今的彌光也並不覺得儀王有什麼可怕,官家既然要冊立太子,儀王是太子登基前最後的阻礙,用不了多久官家便會出手。儀王如今是窮途末路,未見得敢動他,因為不敢給官家拿住把柄,因為知道官家不會手下留情。
於是他稍稍放心,挺了挺脊背道:「那日官家宣了韓相公與嚴參政入崇政殿議事,小人些微聽見幾句,官家屬意的是壽春郡王。韓相公與嚴參政對這人選並不滿意,在閣內與官家爭論半晌,官家雖答應再作考慮,但更改的可能不大,拖字訣用到最後,內閣也不能更改詔書,最後定下便定下了。」
果然人選是三哥,他沉沉嘆了口氣。無論如何,自己是與太子寶座失之交臂了,自己多年殫精竭慮到底是為什麼!
彌光呢,此時很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輕鬆,對插着袖子,隱帶幾分刻薄道:「殿下還是看開些吧,時也運也,命中注定沒有帝王命格,還是不要強求了。官家查明了豫章郡王的案子,是殿下從中動了手腳,卻沒有因此追究殿下,說明還是念着父子之情的。殿下若是有心與官家重修舊好,便放下心裏的執念,去官家面前負荊請罪吧,官家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還是會原諒殿下的。他日殿下做個富貴閑王,娶妻生子好好過日子,三殿下性情疏闊,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只要殿下安分守己,一個容身之處總會給殿下的。」
儀王仔細聽着他的諄諄教導,聽到最後綻出一個笑來,「彌令是個好奴才,卻不是個好同盟,不懂得一拍兩散時,人情留一線的道理。」
彌光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發現自己被他扼住了咽喉。
一個經歷過大戰的男人,自身的武藝修為不會差,儀王又是諸兄弟中身手最好的,只聽「咔嚓」一聲脆響,沒等彌光叫出聲來,便被折斷了脖子。
接着又是轟地一聲,身體被拋進了大池中,遠遠站着觀望的兩個小黃門見狀,幾乎嚇得肝膽俱裂,正心慌不知如何是好,背後兩記手刀斬下來,悶哼一聲便昏死過去了。
儀王收回視線,望向山野,讚歎是個沉屍的好地方。艮岳留守的黃門不多,不花上兩三日,發現不了這裏的異樣。自己一直下不了決心,不敢儘力一搏,今日殺了彌光就沒有回頭路了,繼續走下去吧,籌謀了多年的計劃,早就該實行了。
從艮岳出來,直奔易園,無需門房通傳,徑直入了內院。
彼時明妝剛拆了頭準備上床,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女使的聲音,惶然叫着殿下,「請殿下稍待,小娘子怕是歇下了,等奴婢進去稟報一聲……」
可門還是被人一把推開了,儀王帶着肅殺之氣邁進上房,着實嚇了明妝好大一跳。
想是彌光那件事暴露了吧,她也早有準備了,於是直直望過去,「殿下大晚上闖進我的閨房,究竟有何貴幹?」
本以為接下來會直面他的質問,甚至可能迎來一個窩心腳,結果竟沒有。他臉上的神情從肅穆轉變成溫軟,和聲道:「我先前聽說有賊人闖進易園作亂,所以不顧一切趕了來救你。般般,真是嚇壞我了,幸好你安然無恙。」
明妝疑惑地打量他一眼,心道哪裏有什麼賊人作亂,這上京最大的賊人難道不就是他嗎。只是嘴上不好說,敷衍道:「多謝殿下關心,家下太平無事,外面又有小廝護院,不會有人敢闖進來的。」
他哦了聲,笑道:「也是,我關心則亂了。」說罷又溫存詢問她,「時候還早,你這就要睡下了嗎?」
明妝看了看更漏,「不早了,這都快亥時了,我平日就是這個時辰上床睡覺的。」
可他為難地眨了下眼睛,「怎麼辦呢,我晚間有一場應酬,須得帶上小娘子一起去。你重新梳妝起來,跟我跑一趟,好不好?」
他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讓她很覺納悶,納悶過後生了戒備,推脫道:「我已經換了寢衣,不願意再梳妝了,今日就不奉陪了吧。」
然而儀王蹙了下眉,「你我已經定親了,只要親事還在,小娘子就該儘力為我周全。還是勉為其難吧,實在是件很要緊的事,再說事關你與慶國公,你果真不願意去嗎?」
他說話半吞半吐,存心要勾起明妝的好奇心,邊上的商媽媽看自家小娘子遲疑,輕聲道:「若可以,何不明日再說?小娘子還不曾這麼晚出過門……」
結果話未說完,換來了儀王不悅的低叱:「我與小娘子說話,哪裏有你插嘴的份!」
這下果真嚇着了屋裏所有人,因家裏沒有男性家主,姑娘當家處處都是和和氣氣的。如今來了個郎子,半夜三更闖進內院,言辭又是這麼鋒利,要不是忌憚他的身份,早就把他轟出去了。
明妝心裏急跳,也終於明白儀王這回來者不善,自己若是跟着他走,只怕是要出事,但執意不跟他去,料想他也不會罷休。思來想去進退不得,只好嘴上虛應,拿眼神示意商媽媽,讓她想辦法上沁園報信。
商媽媽會意了,悄悄從上房退出來,急急趕往後院小門。誰知一開門,還沒站穩,就被外面的人拽進了暗巷。她要喊,很快又被堵住了嘴,只好眼睜睜看着界身南巷裏光影往來,不多久一輛馬車從巷口經過,她知道,小娘子一定被強行押上車了。
這一去也許凶多吉少,她顧不得其他,奮力掙扎,沒想到竟被她掙脫了。她試圖追上馬車。可是馬車走得很快,這個時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幾乎是一路狂奔消失在了遠處的暗夜裏。商媽媽追得精疲力盡,停下粗喘了兩口氣,忙調轉方向,心急火燎朝沁園奔去。
那廂明妝坐在車輿內,驚恐地睇着儀王,他的側臉堅毅,想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槽牙緊緊咬着,咬出了下頜的崢嶸。
她雖有些怕,但還是壯起了膽問:「殿下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與她並肩而坐的人恍若未聞,兩眼只是穿過雕花的車窗,看向前方。
明妝忽地萌生了個主意,看準時機就想跳車,無奈又被他拽了回來。這回他又換上了笑臉,溫聲道:「你這是幹什麼?難道我還能害了你嗎?你安心坐着,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明妝自然不答應,掙扎道:「我在家好好的,家裏就很安全。你放開我,我不願意跟你去,我要回家……」
別看小小的姑娘,反抗起來也不好壓制,他有些惱火,慍聲道:「別動!你要是再掙,就別怪我傷你了。」可惜她並不理會,混亂中自己竟挨了她好幾下,到最後沒有辦法,只得喝了聲,「彌光已經死了!」
明妝呆住了,一時回不過神來,「你說什麼?彌光死了?」
儀王那張臉上表情空白,良久才道:「是啊,就在剛才,死了。」
她終於冷靜下來,怔怔問:「殿下不是在哄我吧?」
他看了她一眼,「這不是你一直籌謀的嗎?有意放出風聲,離間彌光,讓他日夜恐懼,讓他倒戈相向。現在好了,你終於藉由我的手替父報仇了,小娘子應當高興才對啊。」
車蓋下掛着的燈籠照進來一點光,照亮了他的面目,從憤怒到萎頓到重振精神,明妝很驚訝,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從一個人臉上看見如此複雜的人性轉換。
看來一切他都知道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彌光一死,自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她忽然想哭,無能的女兒橫衝直撞,終於替爹爹報了仇,雖然無法讓爹爹的冤情大白於天下,但讓那個罪魁禍首償了命,對她來說也足夠了。
彷彿達成心愿后的坦然,她沒有再鬧,安安靜靜坐在車內,跟他去了他要去的地方。
馬車停下后,他將她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小院子,推門進上房,房裏燃着燈火,他回身將門合上,這才同她說了經過,告訴她彌光這會兒正飄在艮岳的大池上,自己對她的承諾,也終於兌現了。
明妝很平靜,她站得筆直,帶着視死如歸的氣魄道:「殿下現在可以殺我了。」
儀王納罕,「我做什麼要殺你?」
「彌光死了,勢必會驚動官家,萬一查到殿下頭上,殿下不怕嗎?」她說罷,涼涼瞥了他一眼,「你原本和彌光交好,要不是我從中作梗,彌光恐怕現在還在為你斡旋。失了這個助力,一切便不可控了,殿下如今八成恨我入骨,告訴你,我不怕,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就是她這股倔強的模樣,惹得他笑起來,原來她也有小牛犢子一般的傲性。他轉而又來安撫她,「般般,你誤會我了,我和彌光從來不曾交好,不過表面虛與委蛇而已,畢竟我在禁中行走,他又是官家身邊近侍,總不好正大光明得罪他。不過今日取了他的性命,確實是為給你一個交代,也迫使自己下了決心。」
明妝早就知道他所謂的決心是什麼,給她交代不過是順便罷了,「殿下難道不是拿彌光給我定心丸吃,也好藉機拉攏慶國公?」
他微怔愣了下,「小娘子就是這麼看我的?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為你完成心愿,難道錯了嗎?還有李宣凜……」他走到她面前,垂下眼脈脈望着她,明明眼神溫柔,語調里卻帶着恫嚇,「以後不要再提他了,你是我的未婚妻,總在我面前提及別的男人,我會不高興的。雖說你我的親事是一場交易,卻不妨礙我當真,可當我喜歡上你的時候,你卻戀着李宣凜,真讓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