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4
詹向平抬手就給了蠢兒子一巴掌,力氣大得將詹二的臉都打歪了。
詹二本就委屈害怕,這下眼淚流得更洶了:「爹……」
詹向平看他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罵了一句「不成器」的東西,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了旁邊做普通海盜打扮的軍師,他下意識的張嘴就要喊出來,卻見軍師沖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詹向平可不是詹二這種沒腦子的,結合軍師身上的打扮,當即明白了對方是有意隱瞞身份,他剋制住不往軍師那邊看,壓下心頭的火氣,心平氣和地拉着詹二坐下:「別哭了,大男人哭什麼哭……」
詹二知道他在氣頭上,不敢惹他,趕緊停止了哭泣,抬起袖子擦乾眼淚。
詹向平看着他這副慫包的模樣就來氣,平日裏這個傢伙天天糾集一幫狐朋狗友吃喝玩樂耀武揚威倒看不出來這麼不中用,可一遇到事就顯露無疑了。
詹向平罵歸罵,但到底還是心疼這個兒子的,不然也不會冒險來汀州。
他放緩了語氣說:「到底怎麼回事,將你來了汀州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說一遍。」
那邊的軍師聞言,目光雖未往這麼瞧,但卻豎起了耳朵。這可是了解汀州城中情況的好機會,前幾天怕身份暴露,他一直不敢接近詹二,自然也就沒法打探消息,哪怕住在一個牢房中,大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詹二慢吞吞地將進城以來的所有事都老老實實地複述了一遍。
周嘉榮在一旁細心聽着,他倒不擔心自己暴露。很多決策都是詹二自己做的,包括海盜潛入汀州搶劫,他都是完全不知情,而且他從頭到尾都跟詹二在一起,哪怕詹向平老謀深算也懷疑不到他的身上。
詹向平倒是懷疑到了另外一個人身上:「你說是袁六給你出的主意,讓你英雄救美?」
詹二點頭。
詹向平橫眉豎了起來,本就威嚴的臉越發地嚴肅,他接着追問:「那袁六呢,怎麼不見他在你身邊?」
詹二如實說:「范鎮他們進城的那天清晨天不亮,他就跟着張公子去了張家,後來便沒見過他了。」
詹向平環顧了牢房一周,詹二猜到了他在找什麼,連忙說:「袁六沒有在牢中。」
詹向平陰沉的褐色眼珠子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繼續說。」
這個袁六很可疑,若非他給老二出這種餿主意,范鎮他們也不會被困在城中,也就不會發生後面的這些事了。
不過袁六是袁家的,袁家與他們是一路的,大家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利益又一致,袁家除非是瘋了,不然不可能做出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
詹向平將袁六暫時記在心中,繼續聽詹二往下說。
詹二到後面不可避免地提及了周嘉榮,言語中多有感激。
迎上詹向平的目光,周嘉榮表現得有些緊張激動,帶着些諂媚的口吻喊道:「詹大人……」
詹向平審視地打量着周嘉榮,長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貴窩裏養出來的大家公子哥,不過比起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這個紀三顯然要成熟聰明很多。
「你家中是做什麼的?」詹向平問道。
周嘉榮連忙說:「小人家中是開織坊的,就在蘇州府。」
詹向平頷首:「多謝你對小兒的照顧。」
周嘉榮連忙惶恐地表示:「詹大人言重了,若……若不是詹兄帶着小人,小人現在很可能已經下去見了閻王。」
沒看出有什麼問題,詹向平輕輕頷首,收回了目光,示意詹二繼續說。
等聽到詹二當著眾海盜的面投降,還說是自己的兒子時,詹向平快要壓下去的火氣又冒了出來。這個蠢貨,長沒長腦子,這時候不學軍師喬裝打扮,降低存在感,蹦出來做什麼?唯恐官府的人抓不住他是吧?
回去后,不管老母老妻如何說,他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不念書就去軍營,免得在外面成天只知道跟狐朋狗友鬼混,不長記性。
聽完后,詹向平將詹二叫到一邊,低聲訓斥了幾句,便沒再多言。
過了一會兒,衙役送來了飯食,詹二看到跟大伙兒一樣的雜糧飯,失望地問道:「就這些,沒有其他了?」
衙役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詹向平一記:「詹二公子恐怕還沒認清楚你現在的身份。」
說完就走了,氣得詹向平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嘉榮默默端起飯,雖是雜糧飯,但沒有石子,也沒有多少穀殼,比起當初在江南賑災時吃得好多了。還是小舅舅思慮周詳,詹向平一進來就將飯換了。
前面對詹二的優待還可以用要他來釣出詹向平這條大魚解釋,但現在詹向平已經落網,穆愉又跟其撕破了臉皮,再優待就說不過去了。詹向平和軍師可沒那麼好糊弄。
不過他沒忘記自己現在是嬌貴的富家公子哥。看了詹二的表現,他也跟着有樣學樣,臉色難看,一副難以下咽的模樣,艱難地吃下了這頓飯,期間還悄聲勸想丟筷子不吃的詹二:「詹兄,還是吃吧,不吃要餓肚子的,先忍忍。」
詹向平聞言,默默看了周嘉榮一眼,這個看起來倒是比袁六幾個靠譜一些。不過到底時日還短,也不知其底細,不可不防。
周嘉榮將碗裏的飯吃得乾乾淨淨的,等衙役來收碗筷時,他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軍師的碗,跟舔過一樣,特別乾淨。這幾天他發現了,軍師吃飯特別認真,不管多難吃的飯都從不挑剔,昨天飯里吃出了好幾粒石子,海盜們不少抱怨的,他也沒多說一句,而是耐心地將石子都挑了出來,然後繼續把飯吃完。
興許一個人的言行可以偽裝,但平時的生活小細節往往很難偽裝得面面俱到。
依軍師在海盜中的地位,不說頓頓山珍海味吧,但美酒佳肴總是少不了的,這些年他的伙食定然不差。
可他在吃夾雜着石子、米糠、穀殼的飯時仍舊這麼認真,半點都不浪費,這隻有一個解釋,那便是軍師以前應該過過不少苦日子,養成了他節儉、重視食物的性格。
周嘉榮對軍師的來歷更感興趣了。
吃過飯,大家坐在牢房中無事可做,前幾日詹二還會絮絮叨叨地跟周嘉榮講他小時候的事,講他在漳州府那愜意的日子,可今天詹向平來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不敢再多說,牢房裏異常的安靜。
詹向平看他這副樣子就來氣,目光在他和周嘉榮身上巡視了一番,撿了些石子,在地面上畫了一個棋盤,邀請周嘉榮:「紀三少爺可會下棋?」
這種不是皇室子弟的必修課嗎?作為「最受寵」的皇子,當初教授他棋藝的可是一個大師。
周嘉榮點頭:「會,家父曾找名師教過小人,夫子說小人還有幾分天賦,不過家父說棋藝只是平日消遣所用,還是讀書更有用,後來小人學棋的時間便少了,近幾年更是沒怎麼下過,可能有些生疏,怕擾了詹大人的雅興。」
「你下得再不好也比這小子強,來吧,左右無事,打發時間。」詹向平淡淡地說到。
周嘉榮只好應下。
兩人開始下棋,周嘉榮的棋風帶着年輕人的朝氣,大膽冒進,反觀詹向平就特別穩,一步棋要思慮許久,沒一會兒,詹二就看得困了,打起了哈欠。
周嘉榮也有些疑惑,不過隨便下下而已,詹向平至於這麼慎重嗎?一顆棋子拿起來又遲遲沒下,琢磨許久,最後換個地方,要下不下的,一會兒又把手給縮了回去,下一步棋他得花半刻鐘的時間甚至更久。
得虧周嘉榮的性子這兩年已經被磨平了,若換了三四年前的他,肯定撂挑子不下了。
半個時辰后,這盤棋只下了幾步,便是周嘉榮這樣沉得住氣的年輕人也有些忍不住打哈欠了,跟詹向平下棋真是太催眠了。
一盤棋足足一個多時辰,最後以周嘉榮的險勝告終。
詹向平放下了石子,看着周嘉榮困頓的臉,笑了:「勞煩三少爺陪我下了這麼久的棋,像你這樣耐心的年輕人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吧,三少爺困了就睡吧。」
天已經黑了,周嘉榮側頭便看到詹二已經躺下打起了呼,旁邊的幾個海盜也三三倆倆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塊兒睡著了,就連軍師也沒了動靜,似乎整座牢房裏就他和詹向平還沒睡。
周嘉榮又打了個哈欠,靦腆地扯了扯嘴角說:「好,大人若是有興緻,小人明日再陪大人下棋。」
說完,他靠在詹二旁邊,跟着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呼吸就變得很有規律。
見他熟睡,詹向平捏着手裏的石子輕輕一彈。
石子飛了出去,好巧不巧地砸到軍師的腿上,軍師吃痛,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完全不像一個熟睡被吵醒的人。
詹向平連忙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吵到睡覺的人:「對不起,不小心打到了你。」
軍師撿起石子,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沒關係,下棋啊,正好我也睡不着,咱們來一局如何?」
詹向平微笑着點頭:「當然可以,這邊吧,免得吵到了他們。」
於是二人順理成章地挪到了牢房門口,重新畫了棋盤,慢慢開始下了起來,邊下邊小聲交流,開始是說下棋的聲音,但說著說著,兩人的聲音已接近耳語,討論的話題也已換成了其他。
周嘉榮恍然,原來詹向平拉他下棋是這個目的啊,姜還是老的辣,這下他跟「睡不着」的軍師下棋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周嘉榮閉着眼睛,保持呼吸不變,側耳仔細傾聽兩人的對話。
詹向平留意着周圍的動靜,用極低的聲音說:「打算什麼時候走?」
軍師道:「這步棋時機還未到。」
「虎牙來了。」詹向平悄聲補充。
聞言,軍師似乎不大意外,捏起石子慢慢放下:「你的棋子只剩一個帥了,若是將它吃了,群龍無首,敗局既定,這些兵也就成了一灘散沙。」
表面上是在探討下棋,但他這話似有帶着深意。
詹向平聽懂了,捏起一粒石子,輕輕放下:「你棋藝不錯嘛,斬首行動,高,實在是高!」
說著,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頭,相視一笑,笑容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接下來兩人非常有默契地轉移了話題,只談下棋,不談其他,連這種模稜兩可的話也不說了。
周嘉榮側躺着,臉藏在陰暗,仍舊閉着眼睛,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知道,詹向平和軍師已經通過下棋的方式彼此交換了信息,甚至制定出了新的策略。
斬首行動,這個首是誰有了崔勇的前車之鑒,已經很明顯了。
他們準備對小舅舅動手,如今城中明面上主持大局的就只有小舅舅一人,若是小舅舅出了事,奚修文疾病纏身,沒法出來主持大局,而且他一個文官也未必能夠指揮得動這麼多的將士。至於奚二姑娘,一介女流,在汀州府雖有些聲望,可也只能使喚得動衙役和城中原本的駐軍,將士肯定不會買她一個姑娘家的賬。
如此一來,汀州城中可不就是群龍無首,哪怕有這麼多的將士,但因為沒了統帥,士氣受挫,也是一團散沙,再想從外部攻破他們就很容易了。
當初對付崔勇他們便用的這一招,如今又想故技重施。
得想辦法通知小舅舅,早做準備。
周嘉榮半點睡意都沒有,打起精神仔細聽兩人的談話,但後面他們真的老老實實在下棋,不過下完棋之後,軍師那邊似乎找了隔壁牢房的人,吩咐了什麼,周嘉榮沒有聽清,怕被詹向平發現,他也不敢動。
辦完了事,軍師和詹向平終於消停了,牢房裏一片寂靜,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第二日,穆愉提審了詹向平父子,又讓衙役審問了牢房中的其他人,沒得出什麼有用信息,將人打了一頓之後又放了回來。
第三日,他繼續提審,仍舊親自審問詹向平父子,其他人還是由衙役審問,但輪到周嘉榮時,表面是一個衙役將他押進的刑房,但進去之後,穆愉就從隔壁出來了。
他擔憂地看着周嘉榮說:「殿下這齣戲還打算演到什麼時候?」
這兩日怕詹向平和軍師起疑,他可沒給周嘉榮任何的優待。
周嘉榮笑了笑問:「小舅舅是怕我遇到危險嗎?」
穆愉翻了個白眼:「不然呢?殿下若有個好歹,我萬死難辭其咎。」
周嘉榮斂了笑,認真地說:「現在最危險的是小舅舅,而不是我。」
他將那晚聽到的話重複了一遍:「……我估計他們打算用對付崔勇的法子對付你,小舅舅如今可是他們的眼中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穆愉愣了下,他心裏最記掛的還是周嘉榮的安危,不曾想,結果最危險的反而是他自己。若不是周嘉榮探聽到了他們的計劃,搞不好自己還真的要栽,畢竟暗殺這種事防不勝防。
他眯起眼,認真思索着對策。
少許,他抬頭對上周嘉榮關切的眼睛,舅甥不約而同地吐出四個字:「將計就計……」
周嘉榮笑了:「我與小舅舅總算有些默契了,便如此安排吧。」
「好,你說他們將消息遞給了隔壁牢房的人,看來餘下的海盜裏面還混了他們的親信。」穆愉思量了片刻道。
軍師那個牢房中可是關了周嘉榮、詹向平父子這樣的重要人物,因此也是盯得最緊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所以他們才不敢自己想辦法往外傳遞消息。
周嘉榮說:「應該是,那天我看軍師身邊跟了好幾十人,但等投降的時候,他身邊就只有幾個了。餘下的人我猜測不是分散在了海盜中,被關押進了其他牢房,便是在出城的時候就趁着人多,提前與我們分開潛伏在了城中。」
穆愉鄭重點頭:「看來您說得不錯,這個軍師不光身份不簡單,腦子也非常厲害,是個很難對付的對手。」
走一步,他已經看了三步遠,早早便步下了局,這種人若非提前知悉了對方的身份,將其當成普通海盜處理,只怕後患無窮。
周嘉榮也道:「沒錯,小舅舅,咱們不能等着他們動手,這樣太被動了,而且不可控。崔將軍當時便是死於了對方的火炮之下,我怕他們在城中還藏有這種殺傷力很強的東西,因此我提議逼一逼他們,讓他們提前動手。小舅舅不若放出消息,準備將餘下的海盜一併處決了。」
穆愉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起來,豎起拇指:「好,殿下此計甚妙,就如此安排。」
都要死了,軍師和詹向平必然不甘於死亡,肯定會想辦法反撲。而城內外,他們的同夥知道了此事,也會提前行動,以解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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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向平被關進牢房的第三日,異常的平靜,到了下午,都沒人來提審他們,不光是他們這間牢房,整座監獄都沒有一個海盜被提審。
像詹二這種草包遇到這種事只會無比慶幸,今日又躲過了一劫,不用面對沒完沒了的審訊和板子了。
但詹向平和軍師這種老謀深算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會多想,是什麼讓府衙改變了主意,穆愉又在打什麼算盤?
當著眾人的面,兩人不好多說,只是隱晦地用眼神交流了一會兒。
到了晚間,天都黑了,快睡覺了,衙門還是沒提審任何一個人。
詹二懷着高興的心情睡著了,詹向平和軍師卻都沒睡好,翌日起來,兩人眼眶上都是黑眼圈。
這一天,衙門照樣沒審訊他們,穆愉也沒出現。
詹向平和軍師兩人期間數次交換了眼神,都感覺不大對。前幾天穆愉還天天想方設法地審問他們,試圖從他們身上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呢,這兩天怎麼轉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