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墳地嗩吶
後來有一回,我小姑回來,我特意問了小姑,是不是我爺死的時候,你沒有哭啊,我小姑就症在原地一言不發,好半天才說出話,哪有啊,哪有啊……
我爺是埋在了老溝上的,每回小姑從楊官寺回來,都會從庄北頭繞着回到家裏,而老溝上爺的墳邊,小姑是從來沒有去過的,更不要說燒一張火紙……
我作為孫子輩的,自然是不能評判長輩,但事過境遷,地下的我爺不知道是否了解這個事,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寒心!
學裏放假了,我在家閑着沒事做,就一個人跑到老溝上逮蛐蛐玩。老溝邊上的家河,那時還沒有被開墾為田地,由於常年積水,那河坡被水沖刷得光溜溜的,很高又很陡。
天一冷,那河水就逐漸乾涸,後來東北風一吹,那河床就慢慢幹了,最後都裂出很寬的口子來。
而河坡上那些芭茅也慢慢由深綠色變成枯黃色,每一團芭茅細長婆娑帶鋸齒的寬葉子中間,都會長長地長出幾枝細長而挺拔的挺子來,那挺子向上直立,頂部頂一束白色的櫻子,風一過,那櫻子像極了奔跑的馬尾巴。
等這些挺子經了霜露的侵蝕,快到過年的時候,常常會在櫻子下面一點點的地方,長出擀麵杖一樣粗細的毛剌子來,那毛剌子外面黃褐色,摸起來毛茸茸的有些硬,稍一用力捏下去,那毛剌子會輕輕錯開,然後會膨脹滿滿一手掌,這些膨脹出來的茸毛,嘴對着一吹,像極了空中飄飛的柳絮……
那時天還不冷,東北風從照狼膛後面的河道里吹過來,遠遠地就能聽到忽高忽低的嗩吶聲,一陣陣地飄過來。我就猜,肯定是遠處哪個莊上又死了人。
就是離得太遠,我不能跑過拾炮看吹嗩吶,我心裏很是遺憾。後來就看到我家祖墳上,有幾片破布一樣的東西在風裏忽忽悠悠地飄,我就跑過去,趴在墳堆中間,看那破布條子。
那哪裏是破布條子啊,分明是幾張斷斷續續的長蟲皮,經風一吹就掛在了草上,遠看就像飄在風中的破布條子。我就一點點地把這些長蟲皮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土,一張張疊好捲起來,放進了衣服布袋裏。
我前前後後撿到十幾條長蟲皮,裝得布袋子鼓鼓的。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放棄了繼續找長蟲皮的興緻。
沒一會兒,我就看到爺的墳邊,那個影北方早就被風雨侵蝕得沒了,而前面的供香台也倒了,搭供香台的磚頭也丟的沒幾塊了,我看見供香台前面的地上,有火紙燒過的痕迹,那灰燼和土掩映處,有幾個帶着苗子的鞭炮。
我就來了興緻,跪在地上,一個個地撿,然後撿到了就喜笑顏開朝爺的墳頭磕一個頭,就這樣,一直磕到第十七個頭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背後好像有人一晃而過。
我就趕緊一屁股坐在地上,臉扭過去看,哪有什麼人,只有風在墳邊輕輕地吹過。不對勁,剛剛明明聽到有腳步聲哩,我自言自語,就那麼頭扭着往邊上看。
隔着爺的墳頭,在忽閃忽閃被風吹動的野草間隙里,我看到一個人推着一輛車子,正慢慢地在田地那頭的路上,往這邊推過來。
我的眼尖,我一眼就認出來是我小姑。她來的方向就是從東北方向過來的,那是她婆家楊官寺的方向。我耳朵里好像傳來了她車上鏈子盒發出來嘩啦嘩啦的聲響。
而我也隱隱約約看到,小姑車子後面的倚架上,好像裝了兩捆沒動過的火紙,火紙上面是一個裝着大圓白面饃和一大塊肉的柳條筐子。
我就趕緊從地上站起來,朝着小姑的方向仔細地看,真的是小姑啊。可是一陣風過,我聽到遠處的嗩吶聲陡然間響起來,像是炸裂在雲邊上的炮仗,而小姑像是根本沒有看到我站在這墳中間一樣,還是那麼輕飄飄地推着車子,沿着地頭的路往這邊走。
我就一邊向小姑招手,一邊大聲叫小姑小姑,也許是逆風,小姑根本沒聽到,也沒看到,只顧自目不斜視地往這邊走。我急了,就趕緊從墳堆里跑出去,站在路邊,等着小姑過來。
可是,除了小姑車子的鏈子盒嘩拉拉地響,還有遠處鎖吶高高低低的聲音,小姑還是沒有看到我。我站在路邊,急得不行。
只見小姑走得近了,我能清楚地看到車子上的火紙那黃不唧的顏色,甚至還能聞到火紙那個特殊的味道,還有我還能清楚地看到那柳條筐子裏那虛大虛大的白面饃。
小姑推着車子,竟然越過爺的墳,往南直直地推了下去,而且她推着車子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
我驚得呆了,小姑不是來給爺燒紙的啊,我就趕緊甩開膀子,往小姑走過的方向追了過去。小姑始終沒有回頭,就那麼一個勁地推着車子往前走。
我一個小孩子,費盡了力氣用力地追趕,愣是沒有追上推着車子走的小姑!我氣喘吁吁地一口氣追到了石碑橋,實在是跑不動了,我大口地喘着粗氣,那東北風拚命地往我嘴裏身上鑽。
我離小姑也就半里不到的樣子。我身上熱得不行,感覺到處都在流汗。就在我伸手擦頭上的汗時,前面還在推着車子往前走的小姑,突然回過頭來,一手把着車子,一手向我輕輕地招,嘴裏還在叫我:“小良啊小良,你快來啊,我是你爺啊,過來我給你糖吃啊,快過來啊……”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我清楚地看到,向我招手的哪裏是小姑啊,分明就是我爺,那樣子,那神態,簡直就是我爺。
我看得眼花,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騰。而小姑,不,我爺還是一手把着車子,一手向我不斷地招呼着……
突然間有嗩吶聲急急地響過,聲如裂帛,我渾身一個激靈,一頭栽倒在地上……
我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黑了的老溝上,除了遠處幾個墳頭模模糊糊地還能辨得出來,地里的莊稼跟遠處的庄落,我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