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蜂神(1)
我叫天良。還沒出生,我爺就給我取好了名字,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爺非要給我取這麼個名字。不過,我快一歲的時候,我爺把我叫到床邊,拉着我的手,非要從衣裳口袋裏掏糖給我吃。我看着我爺愈發青紫的臉,嚇得哇哇大哭,沒多久,我爺就斷了氣。
我爺的墳,是埋在老溝上我家祖墳里的。那裏沒幾個墳,等我爺的墳堆起來后,那裏就形成了我老爺,大爺跟我爺的三個品字形墳頭,也不知道別人看沒看得出,反正後來我長大,每回來到我爺的墳頭,就覺得這個形狀特別怪異。
我們莊子,其實人口不多,可莊子形狀特別,稀稀拉拉,跨度很長。從南往北再折向東,要是走路的話,從這邊到那邊,也要走上好一陣子。
我爹姊妹四個,我爹是老大,下面有我叔,二姑跟小姑。自小,我爹就跟叔分了家,我爹住老房子,叔就搬到南庄過活。而我二姑不久后就嫁到了東庄,小姑則是在我五歲后,嫁到了東北庄公主坡的楊官寺。
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喜歡跟着大人走親戚。我走親戚,不只是為了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很多好吃的。當年生活極度匱乏,能吃上一頓有肉有菜豐盛的飯,也只能等到過年時才會實現。
走親戚就不一樣了,無論到哪家親戚,不管對方家裏條件好壞,最起碼端上飯桌的,最少也有四個菜,有肉,蛋,甚至有魚,雞這些。每次看到這樣的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的好東西,沒到開飯時,我都會偷偷地在嘴裏吞咽口水……
記得有一次,我跟奶一起去嶺上的大姑家走親戚。應該是春上的天氣,記得奶還穿着的確涼薄襯衫,腳上穿着自己納的白底黑布鞋。奶胳膊上擓着雞蛋筐,筐里裝了多半筐子雞蛋,還有一塊大肉,還有幾個棗卷饃。這些東西上面蓋了一條幹凈的毛巾,奶就護着擓好,順着庄北頭的小路,過小石橋,計書華家的院子,中華娃家,然後順着北坡地中間那條小路,翻東河,越胡庄,再順着胡庄地邊的田埂路,一直走到嶺上莊裏頭。
老遠就看到大姑出來迎接。我大姑,叫我奶二嬸,因為大姑是大爺的長女,我爺是老二,大姑叫我爺為二叔。大姑的年齡,只比我爺小沒幾歲,所以我奶跟大姑很聊得來,即便是大姑出嫁了,我奶跟大姑還攀有親戚情分,每年總有幾次來來回回的你來我往走親戚。大姑也是瘦瘦的老太太的模樣,在我的記憶里,大姑跟我大奶都是矮小的老太,我奶則是比她們都稍高一點,更精神一點。
大姑過來挽着我奶的胳膊,另一個手接過雞蛋筐,一邊跟我奶寒暄着打招呼,一邊佯裝着嗔怪我奶,來就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幹啥。我奶也只是笑着說,家裏母雞才開始下蛋,就拿了幾個過來,給趙娃吃。我那個表弟,叫小飛,我大姑父姓趙。到大姑家,沒多遠,沒一會兒就到了。
大姑家剛剛蓋的藍磚瓦房,新修的磚頭院牆,院裏鋪着地磚甬路,甬路兩邊,還用磚頭圍出左右各一個小花壇,裏面的月季花正含苞待放。大姑家裏養了一條四眼狼狗,很奇怪的,我第一次到大姑家,那看着相當凶的大狼狗,對我竟然連叫一聲也沒有,似乎還很友好地對我搖尾巴。我感激它的友好,特意在吃飯的時候,多扔了幾塊骨頭給它吃了。
大姑安排大姑父去灶伙燒鍋炒菜做飯,自己就趕緊把茶壺拿過來,又把屋裏的裝蜂蜜的罐頭瓶也拿了來放在桌子上,拿調羹在蜂蜜瓶里挖了兩大塊蜂蜜,一個碗裏放了一調羹,然後就用熱水沖開,端到奶跟我的面前,讓我們喝。沒一會兒,涼得差不多了,大人們在親切地拉着家常,我坐在漆着紅漆的木椅子上,胳膊支在桌上,拿手不停地去試茶碗涼了沒有。沒一會兒,大姑說可以喝了,我便兩手抱着茶碗,嘴伸過去喝了一口。沒想到那蜂蜜茶水跟三伯家的蜂窩蜜一樣的甜,一樣的光,一樣的滑。我就沒有停下來,抱着碗,一口氣把茶水喝了個凈光。
那茶水真是甜啊,喝一口就甜到了我心裏頭,我美滋滋地雙手捧着碗,伸舌頭要去舔碗底沒化的蜂蜜,被我奶看到一巴掌打到我的胳膊上,茶碗就掉在了桌上了。我怯生生地看着奶,不敢再碰那個茶碗。這時,我覺得我嗓孔眼怎麼有刺痛傳來,我實在忍不住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大姑,我奶還有在灶屋燒火做飯的大姑父,都聞訊趕過來,兒長兒短地拉着我的手,問我咋了咋了。我一個勁地想伸手去喉嚨里掏,可怎麼也夠不到,急得我滿頭大汗,加上疼痛實在太厲害,我就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
大姑看情況不對,就過來跟我說,小良叫大姑看看,你嘴裏吃到了啥,我就邊哭,邊張開嘴叫大姑看。想不到,小良咋會吃到一個馬蜂堆兒。大姑失聲叫到。小良別哭,大姑馬上給你治好。大姑就趕緊跑到西間,一會兒,拿出來一個大鑷子,叫我張開嘴,別亂動,大姑就把鑷子伸進我嘴裏,把那個馬蜂堆兒連同扎到我舌頭上的蜂刺一起夾了出來。我疼的哭天搶地,頭上都急出了滿頭的汗。大姑一直喃喃自語,這蜂蜜是老早就買回來的,裏面沒有掉馬蜂進去啊,咋小良就吃到馬蜂堆兒了呢。死馬蜂活堆兒,這蜂刺即便是馬蜂死了,只要人碰到,還是會蟄人的。
我咋就這麼倒霉呢,喝個蜂蜜水,竟然還能被馬蜂蟄到,就算你蟄到我臉啊,胳膊啊,身上啊,都還能接受,咋就一下子蟄到我的舌頭呢。我也累了,大哭慢慢變成了嚶嚶小聲的哼唧,沒一會兒,眼皮一沉,我就歪在奶身上睡著了。大姑就把我抱到西間,用小被子把我蓋好,看我睡得挺沉的,大姑就出來招呼奶開始吃飯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一陣狗叫,把我驚醒了。醒了之後,我看着大姑家大瓦房上的粗木樑上,綁着一串又一串的硬幣,一個勁兒發獃。我睡了一覺之後,也沒想起來是怎麼回事,我的舌頭就不再痛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聞着大姑家屋裏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難聞也不好聞,反正跟我們家屋裏的味道是不一樣的。我看着樑上的那好幾串硬幣,不知道為啥大姑他們要把這硬幣串起來綁到樑上,我看着那些硬幣,通過大小,就能清楚地看出來,哪個是五分的,哪個是二分的,那個是一分的。我把這好幾串硬幣,都看了個遍,結果二分的硬幣佔比最多。沒一會兒,我數硬幣數的累了,眼皮一沉,又睡了過去。
睡夢裏,我看到了一個白鬍子白眉毛的老人,拄了一個彎彎曲曲的拐杖,站在大姑家的院子裏,朝我輕輕招手。我就出溜下床,跑到外面,問大爺你幹啥哩。那老人笑眯眯的不說話,拿右手寬大的袍袖,對着我的臉就拂了過去。猝不及防間,我像是聽到了有千萬隻蜜蜂潮水般地涌過來,貼着我的臉頰嗡嗡着飛了過去。而且這些蜜蜂好像身上都粘了各種各樣的花粉,那些花粉被蜜蜂抖簌成一圈一圈各種顏色的煙霧,在我面前翻騰,漸次慢慢隱去。等那袍袖拂過,我卻找不到那個老人了,眼前霧蒙蒙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在院子裏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那個老人。
我就蔫蔫地走回去,路過堂屋,大姑跟奶已經不在屋裏了,屋裏的方桌上,還擺着幾樣菜,神台上一個香爐里,香已經燃盡。我看大姑跟奶都不在屋裏,一時間就慌了手腳,手舞足蹈地喊出了聲,奶聽到我的喊聲,就急匆匆地從堂屋裏過來,問小良小良你咋了,我一看,奶還在,我仍在床上躺着,轉身看邊上的大姑,眼的餘光好像看到頭頂木樑上的串硬幣的紅繩怎麼散脫了,垂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