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涼如水
回到水廓,一進到我的單身宿舍,就有一些好心的人們來關心我為什麼去了這麼長時間。我說我太幸福了,小丁決定與我結婚了。
來看我的人為我感到高興。能與一個女大學生談上戀愛是很不錯的了。這在我們那個叫作水廓中學的地方是絕少見的。大家對我的幸運表示了欣幸。但對我這種選擇,也有人表示譴責。譴責我的人是夏應文。夏應文認為我選擇丁亞瓊,圖的是人家一塊大學生的牌子。你娶了她,你也就提高了你的地位了。你們方家現在早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方家了,你們已經沒有任何社會地位與社會影響了。你現在只能靠找個女大學生來裝點門面了。是不是這樣呢?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我覺得這不關夏應文的事。我於是對夏應文說,就算是這樣的吧。我沒有再說什麼。他於是也沒有再說什麼。這是不好說的一件事。他管得了那麼許多嗎?他能管我娶誰做老婆嗎?
我哪裏知道夏應文這時心裏的曲曲彎彎呢?他的女兒夏梅芳是一個中師畢業生,而我的丁亞瓊,卻在讀着大學。他這時心裏只是想着這樣的事。當初是他竭力反對女兒選擇我的。當然,關於這一點,我也是在若干年後才想到的。
也有人對這樁婚事表示了憂慮。表示憂慮的是我的另一個老師。她叫李青茹。李青茹是水廓中學的副校長。她擔心現在的女孩子怕是要變的。而且,現在的女孩子勢利眼的居多。都說不定的,小方,你還是多一個心眼的好。別花太多的情在她身上。也別忘了,再多長一雙眼,有好一點的農村姑娘,也是完全可以考慮的。我笑笑。沒有說什麼。我知道,李老師的話是很有道理的。現在的人說不定。說實在的,我對這樁事也表示了幾分憂慮,因為,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但那些天,我仍是帶着少有的好心情走在水廓中學的那條中心大道上。很多人都已經知道了我在大學裏找到了一個女大學生做了對象。很多人,包括很多女中學生,都對我投來了很為羨慕的眼光。後來的rì子,我便經常來往於水廓中學與學院之間。大家都知道我是去幹什麼。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去看我的丁亞瓊,那個美麗的女大學生。
然而事情到了那年夏天便不太妙了。
這時候,我與丁亞瓊已經在愛河裏沐浴了一年多了。這一年多的時間,我感到特別漫長,完全沒有人們說的那種愛情相對論的感覺。事情也因此在那個夏天變得亂糟糟的,像一部小說的開頭。但你不能不承認,有時候,生活上確實就是亂糟糟的。
這亂糟糟的源頭便來自我們本身。是我們自己把生活上搞得亂糟糟的。我們,就是我,丁亞瓊,秀秀,也就是成秀秀,我喜歡叫她秀秀。還有瞿君君。
丁亞瓊這時已經變成了大學畢業生了。她被分配到了瓢城縣的白蓮中學。我與她的戀愛關係也沒有使她分配到我們縣裏來。這完全是因為瓢城教育局不肯讓它的大學畢業生被別的縣挖走的。這是合情合理的事。但這能合情合理可勢必是對我與丁亞瓊婚戀的逆情悖理。
我其實已經覺出與丁亞瓊戀愛的無趣與沉重了。紙上的相思畢竟安慰不了年輕的yù望。我不得不為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大學生害着相思。甚至為了她手yín。
丁家也開始明顯地把我當姑爺一樣地使喚了。老爺爺病了,芥舟,你得來看一看。或者,家裏這幾天忙得不行,你還是抽個空兒來幫上幾天農活。那時,丁亞瓊還在學院裏。亞瓊要用的錢就你出了,家裏負擔實在太重了。有一天,我的岳母終於沉靜地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時,我才覺得,戀愛不是天上比翼地上連理的事兒。戀愛在人間,在地面。我有白髮老父。丁亞瓊有父母兄弟爺爺nǎinǎi。丁亞瓊的父母兄弟爺爺nǎinǎi就是我的父母兄弟爺爺nǎinǎi。但你無法知道,有多少次,我從水廓出發,坐上兩個多小時的輪船,然後到達我們的縣城。再在我們縣城的汽車站上車,坐上將近三個小時的汽車,在瓢城一個叫做蔣河的鄉村汽車站下車,然後在一條鄉間小路上步行五公里到丁亞瓊的那個叫做西桐的小村莊。我的感覺壞下來,便是我第二十五回從北蔣走到西桐。上天像有意要考驗我的承受能力似的,在第二十五回我開始朝丁家走去的時候,我發現,那一段鄉村小路特別漫長。到達丁家時,我也發現我已經非常疲倦非常睏乏。那一天開始,我覺得,我選擇丁亞瓊是一種錯誤。
我的岳父岳母總有這樣的本領,在搖把子電話極其稀少也極難打通的時代能從瓢城縣的一個極其偏僻的村子裏,把電話打到水廓中學。
又一個電話打到水廓中學的時候是在一個冬天的下午。瓢城方面來電:芥舟,能想法子回來嗎?
都已經三點多鐘了,輪船、汽車都沒有了。瓢城方面卻要我去一趟。應該是死人了。也確實就是死人了。nǎinǎi沒了,要孫女婿一定回來。這是老人家臨死前反覆交代了的。
這該怎麼辦呢?我說。
沒辦法了,找個自行車吧。騎自行車也就二百多里路,仈激ǔ個小時也就會到了。年輕人吃點苦吧。回來盡一份孝道是應該的。孝子在電話里哀傷地說。
我沒有去找自行車。自行車我是有的。我二話沒說,揣上錢就推車走了。每次去瓢城,我都得揣上些錢。這便是做人女婿的份兒,沒什麼好說的。這一切,遠沒有談戀愛那麼浪漫和富有詩意。其實,丁亞瓊與我談戀愛是搞得很浪漫的。這一點,學院裏的人和我們水廓中學的人都知道。可是,她的爸爸和媽媽把這一切卻搞得非常生活化。
那天,我是踏着自行車行駛在通往瓢城方向的鄉間公路上。一路風馳電掣,馬不停蹄。我很羨慕那時的方芥舟,有的是力氣。
晚上八點鐘的時候,我到了安豐鎮。安豐鎮是我們縣最北端的一個小鎮。再往北,出了安豐鎮,過一條河,便是瓢城地界了。我在安豐鎮停留了一會兒。我找了家小麵館吃了一碗面后,抹一抹嘴,就又向北疾馳而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前進吧,方芥舟同志,為了愛情!
九點多鐘的光景我站在了我們縣與瓢城的界河邊上。
界河上沒有橋。我被攔在了界河的這一邊。天已經很晚了,擺渡的人已經回去了。我望着那條寬闊的界河,我突然就想哭。我該怎麼辦呢?
北岸停着幾條大船。船里亮着燈。也能看見船民一家溫馨地聚在一起看電視。請幫忙渡我一下,我出船資十元。我大聲地對着對岸喊道。
沒人答應。船民不相信。在那個十元可當百元使用的年代裏,沒人相信會有一個大傻冒肯出十元人民幣僅僅是為了渡過一條五十米寬的大河。
夜涼如水。界河南岸荒涼一片。我的心裏有點兒發毛。有幾個晚歸的農人說,你還是去請人家擺渡的來幫你一下,說不定人家還是願意的。
我問,擺渡的住在哪?
在薛庄,離這兒只不過兩里地。你有車子,很快會到。進了村,你問一下船主家。人家會來的。誰還沒有個急時呢?
我不太相信人家會來。都快九點了,莊戶人家還肯從被窩裏爬起來么?但我還是騎着自行車回過頭去找那個什麼薛庄。
那個主人果然不願意來。我只得又悵悵地回到了界河邊。瓢城縣的大岡鎮在河北隱約可見。鎮上有幾點燈火。偶爾也聽得到幾聲汽車的鳴笛呼嘯着,然後消逝。瓢城已經在望。可一條河卻無情地阻隔着。讓人有點兒快要絕望了。
我放下手裏的自行車。我開始沿着河邊尋找船隻。只要有船,無論是多大的船,我也會有這個本事將它搞到對岸。何況,我憑經驗斷定,小渡船就應該在河的這邊。
我終於發現了小渡船。小渡船停在一個河汊里,泊在一棵樹下,鎖着。船上也沒有篙槳。我霎那間起了歹意:砸!也只有砸鎖這一着了。我走回到路口,從路面上撬起兩塊條磚。然後開始砸鎖,我砸得驚天動地。我不怕。十點鐘了,挺屍的都去挺屍了,不會再有人來了。人們都躲到了被窩裏,或者躺到了女人的懷抱里。只有我為了將來的女人,將汽車也要花上六七個小時顛簸的曲線拉成了直線,不管不顧,準備用他娘的十個小時,用我的自行車輪將它量下來。
把自行車搬到船上時,我已經有了將船搞到對岸的辦法了。我拿起了船艙里的艙板,用它充作木槳,很艱難地將船搞到了對岸。淡淡的月光,照在孤寂的河面上。孤寂的河面上,方芥舟在艱難地划船。方芥舟生在水鄉,總算沒有生錯,玩水駕船是很能嫻熟地對付的。
渡過河,我把自行車搬到了岸上。然後,我又走下河岸,把船樁拔起來,往船里一扔。然後,我猛地將這條小水泥船一踹,去你媽的!我叫你睡覺!
我惡毒地將小船向下遊方向踹去。我祈求小船順水流淌。最好夜裏馬上能起很大的風。第二天,船主將發現他的船沒有了,他將順着界河去尋找。但最後,他終於還是沒有找到。那條小船最好值他娘的好幾千元人民幣。這就是他貪圖熱被窩不願放方芥舟渡過河去所付出的代價。
到丁家時,丁家還亮着燈。一家人也還都沒睡,說是等我來。這時,已經是凌晨二時。
丁亞瓊也回來了。她從學校里回來了。見到我,她撲到我的懷裏。我不知道那時她是在哭還是在笑。她說,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的。你終於來了。你沒有讓我失望。你真行。你一定很辛苦。
這時,我的鼻子有點兒發酸。當我在丁亞瓊心中樹起一個驃悍的漢子形象時,我卻對這苦旅式的戀愛有點兒厭倦了。雖然十幾個小時沒有把我累倒。但我已經感到愛情將我累倒了。
我沒能接着去睡覺。我得陪丁家一家人去跪到那個老人的靈前守夜。
這便是那個冬天的故事。這個故事很不jīng彩。但這個故事成了另一個愛情故事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