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就是我的生活

第十章 這就是我的生活

在孫蘭萍面前,我是一個特別壞的壞蛋。但在別人面前,我仍然是一個孤獨得讓人覺得沉悶的人。孫蘭萍的死亡,使我更加孤獨。我沒有想到生活當中有時候有的人死是真的讓人覺得猝不及防。孫蘭萍的死讓我猝不及防。當我還耐心地等待着孫蘭萍的消息時,孫蘭萍死去的消息已經由她的一個已經在讀大學的同學捎來了。而這個大學生捎來這消息時,已經離孫蘭萍去世將近兩年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吃驚得不知說什麼好。我很後悔,我為什麼沒有去看一看孫蘭萍,而是在空等着孫蘭萍有一天帶來她的父母同意我們倆的事兒的消息?然而,天地良心,我也只有在這個大學生告訴我孫蘭萍已經死去的消息時才知道孫蘭萍的媽媽竟然是一個後母娘。而那個後母娘對孫蘭又特別特別地凶,孫蘭萍的死,就是讓她給逼死的。因為她逼着她嫁給一個她不願意嫁的人,而她願意嫁的人,卻遲遲沒有了音訊。

天啦!這是不是特意講給我聽的?是孫蘭萍托她給我帶話來了?

可是,天地良心,我也一直在等着孫蘭萍的迴音啊!

我其實應該有一些感覺的。

可是我忽略了。

我的孤獨,我的沉寂,讓我忽略了一個女孩子的生命。這,太不可原諒了!

後來,我仍然有很多女中學生喜歡我,並不斷地給我寫來熱燙燙的求愛信。對女中學生的這種熱乎勁,我只能表示遺憾。我真的已經不能給她們什麼了。當我想起我曾有負於孫蘭萍美好的生命時,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這樣的故事發生了。事情就是這樣,當這些可愛的女孩子愛你愛得要命時,你就得注意了,她們其實並不敢勇敢地去愛,不敢勇敢地去為自己的幸福爭取。像孫蘭萍那樣,死前都不敢說出自己的戀人就是那個方芥舟。這,同樣也是我方芥舟的悲哀,我又哪裏敢為自己的幸福去爭取了?我明明知道如果爭取一下,就會摘得幸福的果實,可是我們總是懷着另外的企圖而對這樣的幸福表示了不應該有的懷疑。

所以,我怕了這些可愛的女高中生。然而,當我指責她們無法勇敢地面對生活,不敢勇敢地承認愛着她的一個喜歡的人時,我沒有想到幾年之後,我還是與一個美麗的女高中生發生了又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我曾經想過,孫蘭萍因我而去,我不能再讓一個美麗的生命像落花流水一樣杳然逝去。但事情的發生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該發生的還是要發生。所好的是,瞿君君只是自殺未遂。但秀秀的情況,我是再也沒有能夠打聽到。我也知道,秀秀是再也不想見我了。

水廓中學是我的母校。在這所校園裏,我度過了我的高中生活。我沒有想到,在六年之後,我又回到了這所學校。我原以為,我已經是一個偉大的大學畢業生了,我應該已經與鄉村絕緣。然而,我還是回來了,像蒼蠅一樣,飛了一圈,最後又停在了原來的點上。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同樣認為,這也是我的命。我在散文中寫到,人啊,你來自泥土,終將歸於泥土。這就是命,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去水廓中學報到的那一天,我的心情比較沉重。在蚌蜒河上,我一邊划著小船,一邊鼻子發酸想要流淚。大學畢業了,就像沒有上過大學一樣。別人都進城了,有的還到了省城。只有我,卻沒能有個好的去處。我那時才算有點兒知道了一些世事。要怪也只有怪我沒有東西拿着去孝敬我們的年級輔導員和系主任。我原以為我會有個好的去處的。也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我一定會分配得很好的。那時,我已經被我們系裏面的人說成是小才子了。雖然也才發表了兩篇散文和三首詩歌。但已經很不錯了。系主任這樣對我說。

分配不好是我長時間以來心情不好的原因。我無法忘記這種傷痛。我在很多年後,在我的小說里,比較刻薄比較無情地敘述到這一傷痛的事實。在我的小說里,我不很客氣地寫到了我的年級輔導員袁野同志。我說,袁野曾經吹噓自己是搞先秦的,但很多年以後,袁野同志終於在沒有拿出一篇論文的情形下去做官了。他終於從學術界撤退了。袁野是個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嗎?他把屬於我的名額讓給了他的一個同鄉,他的那個同鄉成功地留校了,成了大學中文系寫作室的一名大學教師。而我,則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鄉村老師。生活就這麼無情,一下子讓你與你的同學之間出現了天壤之別。你應該會想到一點,十幾年後,一個大學教師與一個中學教師之間的關係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當然,我這位同學的情況在後來的改革開放中有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他下海了,做了老闆。大學畢業十周年的聚會便主要由他出資。我拍拍他的肩,說,早知有今天,你當初拚死勁地要那個名額幹什麼?瞧,白白浪費了一個額子。要是我,十年下來,都該有幾本專著了。我的這位同學尷尬地笑笑,說,那是那是。不過也說不定。你說不定也會下海或者從政的。人都是在變的。或者說,人有時候是把握不住自己的。

我划著船去水廓中學報到。小船是我的父親的。我的父親這個時候已經不做大事了。特殊時期,革去了我父親的一切。也革去了我母親的命。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再在那個方家舊宅住了。這個時候,我們一家住在蚌蜒河岸邊的一個茅屋裏。那個茅屋蹲在蚌蜒河的岸邊,像一條可憐的黑狗。小船是我父親現在用來擺渡的。我的父親現在是一個可憐的老艄公。你很難想像,一個很有才氣的轉業軍人,除了能寫一手很漂亮的文章,還能吹拉彈唱,娶到了像我媽媽這樣的城裏女人的男人,現在已經淪為一個可憐的艄公,而且沒有半點好起來的指望。

我把我的書籍、生活rì用品還有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到了我父親的小船上。我划著船去報到。我要告訴你的是,生活現在已經讓我學會了很多東西。我已經會駕船,技術也已經相當高超。我很小就會了。那時我剛剛小學畢業。父親如果正忙着,對面有人喊着要過河,那麼,我就會上船,把船劃過去,把客人接到此岸來。

我也已經學會縫補漿洗。

更重要的是,我已經學會了看輕自己,就是,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方家很有身份的孩子,也不是什麼讓人羨慕的大學生。我現在是狗屎。如果我沒有上大學的話,那麼我就只能是臭狗屎。

我的船泊在水廓中學後面的水碼頭邊。那時候正好學生吃完了中飯,在河邊洗碗。中學生們對我投來了詢問的目光。他們覺得我應該是到這所學校做臨時工的。這時候我的一個那時已是水廓中學教師的中學同學告訴水廓中學的中學生們,他不是來做臨時工的,他是新分來的老師。而且他很有水平,是水廓中學的第一個本科大學生。高中生們驚訝地看看我,很有點不相信的樣子。我沒有講話,因為我不需要他們相信。這幫中學生,說不定我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有什麼師生關係。如果有關係,他們自然會相信我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人。到時候,他們自然會相信一點: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我的這位同學向水廓中學的這群學生們說明我的身份時,我的過去的老師夏應文在辦公室里對我將來的同行說,瞧方芥舟那種樣子,都什麼年代了,還搞得像個世外高人一樣,划著一葉扁舟,附弄什麼風雅?夏應文對我的附弄什麼風雅是很看不慣的。因為你應該知道一點,在我們水廓中學,只有錢夢龍(建國后全國著名語文特級教師,上海人)一般的夏應文同志才有附弄什麼風雅的資格與條件。

夏應文的這番話是後來我的另一個老師告訴我的。他好心地提醒我要提防着點夏應文。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將要面對的生活。到我寫出第一篇中篇小說的時候,我都一直在做着語文教師,而且一做就已經做了十二年,而且一直是在鄉村。這有什麼法子?教育局長不讓你進城。所以,我連在縣城生存的權利都沒有。你很難想像,一個青年作家怎麼至今還混跡在鄉村教師的隊伍里的。這是很不幸的事。我常常為此愁眉緊鎖,甚至想去自殺。打消我這念頭的是我的老婆丁亞瓊。丁亞瓊說,有我愛你不就得了。愛比什麼都重要。我想想也是,愛比什麼都重要。甚至比空氣還重要。或者說愛就是我們活下來的空氣。而城市則不是。沒有城市,我們照樣能活下去。而且說不定會活得更好。沒有了空氣,你倒是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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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新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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