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變幻
“京師以南,河南當天下之中,開封其都會也。北下衛、彰,達京圻,東沿汴、泗,轉江、漢,車馬之交,達於四方,商賈樂聚。”
——,張瀚撰。
朱仙鎮,大明名鎮,位於開封西南約五十里,開封之外港也。
開封能成都會,作為外港的朱仙鎮功不可沒。
而朱仙鎮能名揚天下,也離不開縱貫於其中的賈魯河。
沒有賈魯河之前的朱仙鎮更多的只被於記憶於宋金時岳飛的北伐大捷,而有了賈魯河的朱仙鎮卻是大明的商業重鎮和東西南北交通樞紐的關鍵。
賈魯河北起索、金、須、鄭諸山源之水,南入穎水,匯入淮水,河寬五丈八尺,各種船隻均可通行。
自弘治年間孫家渡河開通后,有了水路的朱仙鎮開始日漸繁華。
當賈魯河於萬曆三十三年開始擔負起漕運重任以後,朱仙鎮更是憑藉著緊鄰開封和漕運之利迅速崛起,鎮內碼頭長達數里,並逐漸成為大明東南雜貨、西北山產、湖廣米粟和江南竹瓷的中轉集散地。
最多時鎮內人口達二十餘萬。
然而,任何繁華都擋不住戰火的侵蝕。
隨着崇禎年間的天災愈演愈烈,大明河南地面上的民亂規模也越來越大,商路逐漸開始斷絕,朱仙鎮也開始冷清。
到崇禎十四年巨寇李自成屢攻開封之後,朱仙鎮更是民皆逃散,繁華盡去,只余還算清澈的賈魯河在靜靜流淌。
然而在崇禎十五年的五月中旬,本應十分冷清的朱仙鎮卻突然變得熱鬧非凡起來。
不僅處處是斷垣殘壁的偌大鎮子中擠滿了數不清的旗幟與人馬,就連鎮外幾十里之內也都到處旌旗飄揚、行伍不絕。
河還在,路未毀,戰火終究無法抹去朱仙鎮的地利之要。
然而熱鬧才剛剛開始,朱仙鎮的崛起之源——水量向來充沛的賈魯河卻突然斷流了。
但沒了水的河道卻詭異的變得人聲鼎沸起來,整個河溝之內到處都擠滿了人群。
每個人都在溝底拚命的挖掘着。
炎炎的烈日,乾旱已久的大地,數不清的人馬,斷了流的河道自然更顯彌足珍貴。
只是如此獲取的那些許沉降之水顯然只能是杯水車薪。
大軍缺水,大危也。
照理說,果斷的選擇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最次也要儘可能減少烈日下的活動,尤其是劇烈活動。
但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靠常理來運行的,它總會有很多例外。
連續幾日,朱仙鎮的北方依舊是炮聲隆隆、喊殺不絕。
但在鎮外東北方一片空曠的土地上,同樣每天也會有一個年輕人孤零零的在這裏雷打不動的揮汗如雨。
五月二十的這一天,這年輕人估計也受不住正午猛烈的陽光而躲在了這荒蕪土地上僅有的兩棵小樹中的一棵下休息。
他敞開着衣襟、劈開着雙腿而坐,手中百無聊賴的擺弄着的一柄腰刀。
偶而,也會抬頭去看一眼那如火的烈日。
小樹不大,枝葉也不繁盛,坐在樹下並不能給這個年輕人帶來多少涼意,最多也就是能遮擋住一部分太陽的暴晒而已,那年輕人赤着的一雙大腳就一直暴露在樹蔭之外。
年輕人大概有十八、九歲,相貌中等,皮膚黝黑,五官偏圓潤,大個兒,寬肩。因骨頭架子頗大,雖然身上並沒什麼肉倒也略顯壯實。
年輕人一身的粗布青衣,還打着幾塊補丁,上衣和褲子也存在着明顯的色差,但頭髮卻收拾的較為整齊,頭頂的髮髻也用一條褐色的粗布條穩穩的束着。
他身旁的土地上除了還散放着的兩個大竹筒、一頂竹笠和兩雙鞋外,就再無它物。
戰場之上,有刀本應為兵,但這年輕人的扮相卻好像有點跑偏,而那看着刀的戲謔眼神更讓人覺得他對刀似乎並不熟悉。
雁翎刀本就是大明官丞和士兵的廣泛佩戴之物,也不知這年輕人還有什麼好新奇的。
這年輕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好像遠處連綿的營寨、凝重的氣息都與他無關似的。
年輕人估計很渴,他的嘴唇早已乾裂。
摸了摸腰間乾癟的牛皮水囊,他猶豫着去拿兩個大竹筒中的一個。感覺是空的后,又去拿另一個,那裏還有滿滿的一筒渾水。
但放到嘴邊,年輕人又有些不舍的放了下去,最後只是用有些發粘的舌頭添了添嘴唇。
看了一眼西邊鎮子的影子,又看了看北邊的一片樹林,這年輕人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后自言自語道:“他們一定覺得我就是個傻缺!才會在這種時候騎馬玩。”
的確,在這死熱死熱的天氣里練習騎馬,不是傻子就是瘋子,而他看樣子並沒瘋也沒傻。
“撲哧、撲哧”
這時,旁邊那棵略大些樹下的騾子突然不大不小的打了幾個響鼻,適時表達了對他張冠李戴的不滿。
好吧!他不是在騎馬,是在騎騾子。
年輕人瞅了一眼那匹有青草吃卻還是不甘寂寞的騾子,然後下意識的又去揉兩條大腿的內側,呲牙咧嘴的表情暴露了他在騎術上的生疏以及這幾日所遭受的痛苦。
“幸福吧!你那裏的那塊窪地,居然還能見鬼的有青草。騾子兄!你不受累,誰受累。”年輕人吐槽了一句。
轟隆…轟隆…
西北方向突然傳來了隱約的稀疏炮聲。
年輕人立即皺起眉頭側耳傾聽。
好一會兒后,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將皮製薄底快靴蹬上,將一旁的灑鞋順手別在腰間,然後掙扎着扶刀站了起來。
伸了幾下胳膊腿兒后,他拎起一旁有水的那個竹筒,戴上竹笠,萎靡的向那匹騾子走去。
大方的給騾子餵了小半筒水后,年輕人將刀掛在騾身的一側,然後翻身而上。
吆喝聲中,他騎着騾子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再次小跑起來,並掀起了成片乾燥的塵土。
……
當西北好久都不再有炮響,當樹林的方向開始冒起縷縷炊煙時。年輕人摸了摸早已乾癟的肚子,果斷的把灑鞋換上,牽着騾子往北走去。
他必須得回營了。
不上陣的隊伍一日兩餐,錯過了飯點,他的肚子可受不了。
軟軟鬆鬆的棉底灑鞋讓腳寬鬆了許多,也涼快了許多。
越過擠滿了納涼人群的樹林不久,年輕人就來到了一座巨大而混亂的營地面前。
雜亂無章的各色帳篷,橫七豎八的大小牲口車,斑駁無序的人影,甚至連個簡陋的防禦性圍欄都沒有,但這裏卻真真切切的是一座軍營,一座容納着數千人的大軍營。
如果仔細去看,還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薄衣羅裙的婦人們在各個帳篷與簡易遮涼棚間時不時的進進出出。
若不是營地里那數不清的大明官軍所特有的龐雜旗幟,這裏倒更像是一個簡陋的集市,反正就是不像軍營。
其實這營寨的北面是有尖頭的木柵欄防禦工事的,可能是因為南面位於防線的后側才會如此,但這還是有些過於兒戲了。
往西和往東看去,這樣的一大塊兒一大塊兒錯落着排序的營寨在平坦的大地上幾乎一眼看不到頭,裏面也不知住了多少人。
走進營寨之內,穿行在混亂的各色帳篷、窩棚之中,小心的避讓着隨時可能踩上的人類排泄物,年輕人的臉上充滿了無奈與嘲諷。
很快,年輕人就牽着騾子來到了一塊頗為獨立的區域。這裏聚集的幾頂大小帳篷與其它成片成群的帳篷都保持着較大的距離。
這時,一個裹着類似於中國大媽式黑色頭巾、套着土紅色號衣、穿着草鞋的大個子士兵傻笑着小跑着迎了上來。
“隊長,隊長…要開飯哩!”
“青草都割好了么?”年輕人一邊繃著臉問一邊將手中的韁繩遞到了那個大個子士兵手中。
“割好了、割好了,我找了片樹林割了滿滿兩大捆呢!”那大個子士兵匆忙答道,同時小心的接了韁繩。
“不錯,一會兒好好喂喂,我再去尋些水來,也給你分一些。”年輕人滿意的點了點頭說。
在那大個子士兵的喜形於色中,年輕人又一把將竹笠摘下后也遞到他的懷裏,並隨口說道:“先還你,下次用時再找你拿。隊內其他人可都在?”
那個憨憨傻傻的大個子士兵撓了撓腦袋說:“馬什長、趙什長不在,其他的都在。”
年輕人略微皺了皺眉,“哦”了一聲后,目光卻被本哨帳篷中央地帶圍在一起的人群所吸引。
“他們在幹什麼?”
“哨長,哨長在打人哩。”大個子士兵小聲的吐着舌頭說。
年輕人聽完,沒再理會這有點傻乎乎的士兵,而是徑直朝着那群一大半也戴着黑頭巾、套着土紅色號衣的人群走去。
與傻乎乎士兵不同的是,那群人有不少都赤着又黑又糙的腳,應該是根本就沒有穿鞋的習慣。
這顯然是一支簡陋和艱苦的軍隊。
想都沒想的就擠進人群后,年輕人一看果然是哨長正噼里啪啦的在收拾人。於是他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看了一眼年輕人,那哨長繼續板著臉讓人拿鞭子抽打幾名跪在地上的士兵,同時不斷重複告誡着圍在周圍的眾人:違抗軍紀的下場很嚴重。
高高的個子,板直的身材,再配上那滿是坑坑窪窪、又黑又長的臉,讓這哨長看起來很是唬人。
年輕人一時有些走神,彷彿依稀看到了那個讓人敬畏的年輕時的趙連長。
“哨長因何動怒?”
當注意到本哨的王隊長也在一角冷眼旁觀時,年輕人想了一下后還是湊了過去輕聲詢問。
“這幾個小子好不更事,去伙軍那裏想要偷食,還想多分些水來,卻被伙軍抓個正着,哨長大人如何能慣着。”那王隊長抓了抓凌亂的頭髮后咧着滿口黃牙回答。
看本哨的兩個隊長在說話,旁邊本就保持了些距離的士兵們立即又往遠處縮了縮,但也有個別士兵膽大的側頭來看。
“這等不識抬舉的泥腿子,必得好生教訓,才能長得記性!”王隊長冷笑着瞪向那幾個不知敬畏的士兵並陡然抬高了嗓門。
被瞪到的士兵立即都怯懦的低下了頭。
“就這樣吧!散了,準備開飯。”滿臉凶像的哨長在這時用渾厚的聲音宣佈。
他的話音一落,圍觀的士兵們就嘩的一下子散了個乾淨,就是那幾個背部滿是傷痕的犯錯士兵也急忙掙扎着離開,顯然這哨長的權威不容置疑。
但王隊長卻明顯對走留有些遲疑,可能是他感覺也這樣聽話會有點沒面子吧!
“李平,你給我過來。”那哨長突然喝道。
原來,這年輕人正是李平,而這哨長卻是趙進,只不過這兩人比車禍時都年輕的有些不像話。
真是歲月倒流,韶華依舊。
註釋:
今天位於朱仙鎮以南的賈魯河是1937年黃河花園口決口后,經疏浚而成的新道,與明代的賈魯河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而今天縱貫朱仙鎮中的運糧河西支也只是部分同明代的賈魯河舊道,因為賈魯河到1900年時已完全被沙填,舟楫完全不通。
明代的賈魯河與元代河防大臣賈魯耗巨資修建的賈魯河也不是一回事兒,明代賈魯河的大部分河段本名為孫家渡河,是明代弘治年間由劉大夏所開。
明代的賈魯河不通黃河,水源因是索、金、須、鄭等短流山水,比較清澈。清代后,賈魯河開始引鄭州附近的黃河水作為主水源,結果因黃河的泥沙過多而至經常淤塞。
以上確實有點亂,但還是得粗略的解釋下,否則對朱仙鎮現今地理略有了解的讀者可能會摸不着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