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恐怖的鼠疫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九,也即公元1644年2月16日。
這天的黃昏,在北京城內一條空蕩蕩的大道上,一個福建人低着頭孤獨而疲憊的行走着。
雖然現在是冬天,天黑的早,離起更(一更,19點)開始夜禁的時間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招牌林立的大道兩側所有房屋的門窗卻詭異的全都緊閉着。
而且別說道路上完全見不到任何其他人影,就是四周的角角落落里也看不到任何活物,包括乞丐。
甚至連貓、狗都絕了跡。
只有空曠!
可你要說沒有人氣,又是不對的。
四圍房屋內雜亂而響亮的叮叮咚咚敲擊鐵器的聲音始終不絕於耳。
吵的人心煩!
也告訴着這個世界,這裏有人,大部分房屋裏都有人。
但這也讓周圍的一切顯得更加詭異,然後可怕。
不過福建人應該是不怕的。
他走的不緊不慢,偶爾還會駐足抬頭環顧一會兒,發會兒呆。
他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憂愁。
天氣很冷,福建人的心也很冷。
這個新年,他過得很糟心。
雖然北京的嚴寒令他很不適應,但連續好些天,他還是滿懷希望的每日早早就出了門。
對他這樣一個擔任後補縣佐虛職的人來說,新年是最好的、可能也是最合適的去接近那些曾經難以靠近的各種實權派官員的機會。
但遺憾的是,他目前只有失望。
這些天下來,除了累成狗和被凍得鼻涕嘩啦,福建人竟幾乎無所成。
別說當面給官員們拜年了,絕大多數官員家的門他都沒進去。就是有個別僥倖見到面的,也都不是位高權重和有話語權的。
瘟疫讓官員們幾乎謝絕了所有生客。
就是他反覆報上甚至介紹自以為已經有了些名氣的姓名和事迹也啥用沒有。
好像達官貴人們對他所做的一切根本沒興趣或者不想感興趣。
當然也有可能是對他本人唯恐避之不及。
因為有時候,當明白了他是誰后,那些官員的僕人們居然會大驚失色,然後驚恐的躲避,並在沒有為自家主人通報的情況下就自作主張用木棍和掃把分隔着彼此距離將他迅速趕走。
這令福建人非常鬱悶,也非常上火。
突然,在大道的拐彎處轉出一個行人,這冷不丁讓雙方都嚇了一跳。
不過驚訝過後,福建人馬上向對方露出一個微笑以示友好,然後迅速調整了一下自己頹廢的儀態。
但行人卻繼續驚恐的看着福建人,並停下腳步猶豫起來。
當明白了福建人絲毫沒有停步和繞開彼此的意思后,那人很快變得更加驚恐。然後匆忙向道路一側跑去,接着手腳嫻熟的直接爬上了牆。
看着對方宛若老手般在牆上開始熟練的行走和翻越屋脊,並直到自己身後很遠才跳回道路上遠遠跑開,福建人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一臉的苦笑。
他知道那人是想躲避瘟疫,並沒做錯什麼。
“薄暮人屏不行…甚至白日成陣,牆上及屋脊行走,揶揄居人…”清初筆記《甲申朝事小紀》記下了北京城當實的真實寫照。
福建人的心情很複雜,很疲憊,也很蕭索。
連日來的奔波,自己能不能進入上官們的視線,他其實不那麼介意。
他在意的是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向上官們推薦自己的發現,推薦自己連月來在診治瘟疫方面的心得。
瘟疫如此洶洶,但國朝上下卻始終消極被動,幾乎無所作為。
他的心在滴血!
福建人是去年十月才來到北京的,當時北京的情況着實把他嚇了一大跳。
整個北方普遍爆發了瘟疫,頗具醫術的他早已有耳聞。
這場瘟疫實際始於崇禎六年,最先是在山西,然後開始向周邊擴散,並在多個地區引發了十室九空的大疫。
結果,瘟疫不但加劇了西北的混亂,也進一步刺激和擴大了民亂的規模,並成為農民軍蓬勃發展不可遏制的有力推手。
到了崇禎十三年,疫情也傳到了直隸。順德府、河間府和大名府均出現了大疫,多個縣出現了人死大半的記錄。
崇禎十四年,疫情又進一步發展。在大名府,“春無雨,蝗蝻食麥盡,瘟疫大行,人死十之五六,歲大凶。”
也是在這一年,疫情傳入了北京城。
不過,當時未在北京城內引起大爆發,而是在周邊的天津等地有大規模爆發。
由於記載和範圍都比較廣,加上自古就有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的說法,因而蝗災和旱災連連甚至規模空前的北方會爆發瘟疫並在有些地區產生極大烈度對懂醫術的福建人來說並不意外。
只是福建人沒想到,北京的情況也會這麼嚴重。
這可是京師啊!
其實,北京的疫情全面爆發是在崇禎十六年二月,也就是去年二月,然後以恐怖的烈度迅速席捲了全城。
僅到了四月份,城內死者就開始日以萬計了。沿街的小戶居民也十之五六死去,別說街頭玩耍的小孩子再也見不到了,就是乞丐都死光了,最後城門都被運出的棺材堵塞住了。
由於老百姓也就是民間給這場瘟疫起了一個“疙瘩瘟”和“疙疽病”的名字,後世的人們也因此得以確切的知道了這場瘟疫到底是什麼。
那就是鼠疫,並且是腺鼠疫。
腺鼠疫患者的顯著特徵之一就是淋巴結腫大。而當時的“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戶丁盡絕,無人收斂者”這種傳染之烈也只有鼠疫才能有如此威力。
到了十二月份,北京城內的死亡人口有記載的數據為“有棺、無棺,九門計數已二十餘萬。”
這還是統計到的,沒有統計到的肯定還有。
要知道這時的北京全城人口據估計也只有八十至一百萬左右,也就是說最保守的是鼠疫已殺死了全城五分之一的人。
平民如此,軍隊的狀況自然也不可能好。
北京的官軍名義上說有十來萬,大疫過後,乾脆少了一半。按一位明朝遺民張怡的說法,當李自成殺過來時,能上京城城牆上防守的軍人,連一萬人都湊不齊。
以至城牆上要五個城垛才有一個士兵,而且都是老弱病殘,“鳩形鵠面,充數而已”。
甚至有一個不能太確認真偽的統計。
據說北京爆發瘟疫之初有2.7萬匹戰馬。但到了李自成破城之前,北京的軍隊中能夠作戰的馬匹就僅剩下了1000匹了。
而一個更大的估略和很不能確定的統計則認為,崇禎年間這場持續性鼠疫總共造成北方地區先後損失了一千萬人口。
同時,這場鼠疫也成為中國歷史上僅有的兩次超級瘟疫大流行之一。
另一次超級瘟疫是在兩漢交替時至東漢時期。
這個時候,估計很多人也能理解為什麼面對清兵的第七次南略,大明在北京地區集結的龐大軍隊居然匪夷所思的無所作為了,以及清軍為什麼在巨大的優勢面前都不靠近北京城和堅決繞開一些地區了。
北京及周邊正在爆發的這場超級瘟疫肯定是一個方面。
但疫情到了這種程度,我們崇禎皇帝又幹了什麼?
他一開始居然什麼都沒幹。
直到七月,駙馬鞏永革上疏說,請皇帝“軫念孓遺,亟賜拯救”。
這時,崇禎才下了一道諭旨,撥銀兩萬兩,令五城巡城御史收埋死屍,再撥一千兩銀子給太醫院,醫治病民。然而病人、死人太多,這點銀子杯水車薪,根本不夠用。
甚至面對宮中出現的不幸受害者,崇禎也繼續發揮了摳門的本性。開始宮中每死一人,還能得到四千錢的撫恤。後來儘管宮人們死亡很少,但還是連這個錢也沒了。
這就是崇禎針對疫情所做的全部。
這裏也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不得不提。
雖然古代對鼠疫的防治完全沒有認識,但它被歸入的統稱——瘟疫,大家卻是明白的。
並且這也是當時寫入各種正式記載的正式名稱。
由於中國歷史文化的特殊傳承性,讀書人基本都知道瘟疫最好遠離。
而鼠疫防治的重點恰恰是隔離。
由於皇宮和大臣們為防止被傳染都在跟百姓們劃清界限,同時也有條件,並且還本身就是分開區域居住的,再加上衛生條件要比平民們好很多,因此王公大臣們的死亡其實是比較少的,普通宮人們的死亡也很少。
這場超級鼠疫在北京造成的死亡基本上是以小民為主。
但你說崇禎就完全不擔心疫情嗎?就完全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嗎?或者說就真的打算躺平嗎?
也不是。
崇禎當時想過南遷,一跑了之,這也是他第一次動南遷的心思。
崇禎想跑?沒搞錯吧!
這還真沒搞錯。
崇禎其實並沒有像很多人想像的那麼有氣節。
他只是太好面子。
他當時提出的理由是清軍的此次入侵難以抵擋,但提出的時間卻恰恰是在清軍北返之際,也就是清軍開始撤軍了他才提出來。
而當時北京城內疫情卻恰恰是最嚴重和每天死人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全面爆發開來的時候。
當然,這時他動心想跑的理由也肯定不可能只是瘟疫,而應該是一個綜合性因素。
除了清軍入侵造成的巨大破壞外,還有一組數據僅供參與。
據一個國外學者的不嚴謹估算,明末在經過持續的乾旱、蝗蟲、鼠疫、洪水和飢荒等后,全國損失了多達40%的人口。
而這些損失還主要發生在北方。
儘管這個數據的真實性很值得商榷,但還是很令人聞之悚然。
雖然瘟疫可能不一定是崇禎想跑的主要因素,但是重要推手以及壓垮崇禎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應該也毛病不大。
不過,崇禎想跑的意見卻當即就被懿安張皇后,也就是上任皇帝的皇后同時也是崇禎哥哥的老婆以“宗廟陵寢在此,遷安往?”給嚴厲懟了回來。
好面子的崇禎只好暫時作罷。
當終於快回到自己的住處時,福建人本能的也是習慣性的遠遠先張望了一眼。
果不其然,他住處附近的街道上烏泱泱的又堆滿了人。別說根本看不到他住處所在的那個衚衕口,就是想擠到衚衕口那裏都得花上不少時間。
他住處周圍竟成了北京城內唯一還有人敢於聚集的地方。
福建人不禁再次發出一聲長長嘆息。
他知道自己是那些普遍身上起了很多疙瘩並嚴重虛弱以至於根本沒有力氣長久站立而只能坐在或躺在地上的人們唯一希望。
可夜禁前,他即使再拚命,也診治不了這些人的百分之一。
這時候,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些他始終接近不了的上官們,想起了皇帝。
他很好奇皇帝現在在幹什麼?知道有他這號人嗎?
雖然才到北京兩個月,但福建人目前卻在治療這場鼠疫方面很有名。
有名到什麼程度?
史書上誇張的記載說每日排隊找他治病者多達萬人。
而福建人治鼠疫的方法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刺血法。
這是他在北京對瘟疫進行研究和試驗救治方法時偶然發現的。
從現代來說,原理大概是有效調動提高了人體免疫功能和激發了體內防禦功能。
效果確實是有的。
但也還達不到包治以及治癒大多數人的程度,只能說是對部分人有一定作用。
不過由於福建人開始治病救人時已是不利於病毒傳播和發展的嚴冬,同時老弱病殘們也早挺不住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大多是身體素質和抵抗力較好的人。
於是福建人的刺血法治好了不少人,也讓他的醫術被神化。
同時,由於前期人口的大量死亡導致的人口密度急劇下降也使鼠疫的傳播能力跟着在劇烈下降,北京的鼠疫目前已漸漸開始趨於平緩。
福建人也進一步封神。
只是讓福建人鬱悶的是,他就是有了如此大的名聲,他的刺血法還只是他自己在使用。
不但北京的官府沒有任何人聯繫過他,他想推廣或者得到一些資助以便於更好的治病救人現在都找不到門。
不過在無奈的嘆息過後,儘管很疲憊,也很失望,但看前遠處那些萎靡虛弱的病人,福建人還是擼起袖子強打起精神,然後毫不遲疑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福建人在想崇禎皇帝正在幹什麼,但崇禎皇帝可沒想他。
事實上,眼睛大概是長在了頭頂上的崇禎到現在也不知道有福建人這號人,福建人的名字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更可悲的是,福建人甚至在史書上都沒能留下名字。
歷史上的福建人將在北京城破時被農民軍殺死。
農民軍也沒鳥他。
當然,農民軍也沒落下什麼好果子。
因果相報,雖然北京的鼠疫在城破時已經走向尾聲,但還是把李自成的軍隊給染上了,然後讓其軍隊狀況迅速出現了急劇下降。
接着或多或少左右了歷史上處於最鼎盛狀態的李自成不可思議的完敗於清軍和迅速退出北京。
史料記載李自成的軍隊在離開北京后的情況就是“凡賊所經地方皆大疫,不經者不疫”。
福建人的遭遇無疑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悲劇,而最不應該讓福建人成為悲劇的那個人,也就是崇禎在這個異像連連的新年裏到底又在幹什麼?
崇禎其實真的挺忙的!他在忙着冥思苦想怎麼南遷。
沒錯。
崇禎又想跑了!
前幾日,也就是初三的時候,左中允(六品階)李明睿針對當前北京所面臨的一系列危機上書建言南遷,一下子戳中了崇禎的心坎。
崇禎見到奏疏后,急不可耐的連夜將李明睿召入宮中問詢,並具體到了有關軍餉、接應和駐紮等事務。
目前,他正在醞釀怎麼跑和怎麼提出來,然後怎麼促成此事。
他自己說南遷肯定是不行的,而李明睿的官又太小,必須得有大臣在朝堂上正式提出來,然後還得獲得大多數人支持才行。
今天,崇禎收到了李自成在西安稱帝的報告,他在憤怒過後很快意識到必須要加快南遷的進程才行。
同時,他也意識到必須得仔細梳理一下手上還能用的軍隊,尤其是重兵集團。
於是他很快毫無意外的把目光投向了南方,左良玉和李平名字也立刻跳入他的腦海。
然後崇禎不可抑制的連續念了好幾遍那個一直給他帶來驚喜並且也是在這個新年裏唯一給他帶來驚喜——李平的名字。
崇禎在初二那天收到了李平在白水大敗張獻忠的報告。
不過想到左良玉,崇禎卻又微微皺了皺眉。
很快,崇禎覺得他現在有必要做點什麼。
於是第二天一早,李平的名字就出現在了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