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路南行
再上路時,清洗乾淨的隊伍幾乎煥然一新,而經過了一整天的休整也讓所有人的臉上有了更多的活力。
在李平那一隊正在行進的兵馬中,有兩個並排牽着騾子前行的漢子非常引人注目,不僅僅因為他們都頗為健壯,也不僅僅因為每一匹騾子上都掛着弓,這兩匹騾子明顯是歸他們私有才是最大的看點。
這是兩個真正的橫主。
此時,其中的那個圓臉黑漢子正擰歪着身子問一旁的國字臉漢子道:“哥,俺這渾身都不舒服,到處痒痒。長這麼大,頭一回這麼下力氣洗身子,就洗出這一身癢來,這是圖啥?他們管的也太寬了!以後,俺可再也不洗了。”
新任什長馬永扭頭看了看跟在他後面的近二十號人馬,有些不悅的小聲訓斥起來:“就你多事。讓你洗澡竟還有這多說道。你那是從前太髒了,把皮膚洗嫩了才癢的。以後不許再說這種混話,讓弟兄們聽到了還以為我們在編排上官。”
那圓臉黑漢子不以為然道:“俺這不是小聲跟你說呢么!也沒讓旁人聽到,當過這幾年兵,這點規矩我又不是不懂。”
看圓臉黑漢子還是那幅吊了郎當樣子,馬永有些無奈道:“大伙兒全洗好了,惱人的虱子也不怎麼見了,不舒服么?再說,這綁腿一打,省了多少腳力,你咋不看這許多好的地方。”
“他們有點門道是不假,選的這鄉間小路也穩妥,可那趙哨長只是個哨長,軍職也太低了點吧!咱們真要跟着他們去南陽?”圓臉黑漢子很有些不甘的說。
“我意已決,你就別發這些牢騷了。趕快回去帶好你那幾個兵,把咱隊長的吩咐都做好了。”馬永嚴肅了起來。
看大哥那一臉堅決的樣子,圓臉黑漢子蔫吧了下來,無奈的牽着騾子走回他那一伍。
繼續南行,趙進他們選擇的依然是在鄉間田野中穿行,並堅決的避開一切城市和大的市鎮。雖然這樣南下的速度會很慢,但卻安全。
傻大個兒劉三則成了他們的最佳嚮導。
雖然他們的隊伍中有大量的荊楚籍士兵,但能當嚮導的還就只有劉三一個。這時代的大多數人一般從生下來就沒離開過家鄉方圓十里,即使被抓到了軍隊中當兵去征戰四方,也更多的只是跟着人流在前行,路還是不認識。
劉三看起來傻乎乎,但認起路來卻一點都不含糊。而趙進和史明等人的現代辨識方向技巧和地理知識也進一步確保了方向的正確性。
一路南行,祖國錦繡壯麗的河山也如同一幅連綿不絕的山水畫展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
此時的中國大地還沒有像後世那樣被過度和全面開發,人口更談不上密集,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更是還處於相對簡單原始的狀態,到處都是成片的自然風光。
但安心欣賞卻仍然只是一種夢想。
雖說一直在走小路,但路邊草堆、樹林中時常冒頭的累累白骨和眾多正在腐爛的屍體還是不斷提醒着眾人戰爭從未遠離,它的規模、烈度與影響面積更是超乎想像的廣大。
亂世的殘酷大大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此時,河南南部的村野因反覆過兵,早已凋敝破敗的不成樣子,人煙不僅稀少,而且到處是殘垣斷壁。好不容易見到活人,看到他們這一大群拿着刀槍的軍漢,也都作鳥獸散、跑得飛快。
即使是那不多還存活的塢堡也都大門緊閉、刀箭伺候。
所幸他們的食物儲備還算勉強,又加上此時正值萬物勃發的夏日,仍處於人類開發初級階段的廣袤大地也能為他們提供一些野味。
尤其是逐漸離開乾旱區后,野豬、兔子、財狼等野生動物資源也開始越發豐富,他們又有史明那個通曉眾多現代捕獵技巧的玩主,再不濟還可以去殺驢子和騾子,這都讓他們的食物供應一直處於還算充裕的狀態。
在不斷的南行中,趙進和李平也加緊了對這支部隊的掌控,越來越多的規矩與要求被提了出來。
尤其是他們改革了基本的指揮方式。
明軍是典型的旗幟型部隊,左良玉的軍隊雖然沒有誇張到每伍都會配旗,但每什、每隊、每哨卻還是有旗的,這些旗都是三角旗並且大體上還遵守了規制,即一級旗比一級旗大。
但趙進與李平現在並沒有辦法用這種方式來指揮部隊,因為他們沒有旗,幾乎所有的旗幟都在逃跑時被丟棄了,因為那時它們是絕對的累贅。
更重要的是,趙進和李平並不熟悉這種指揮方式,對這種過於密集且繁瑣的旗幟指揮法也有些不太感冒。
於是,更頻繁的口令指揮開始成為指揮的主體,簡單的手語開始出現,更複雜的隊列要求也漸漸成為常態。但這種嚴密控制型指揮方式也對各級指揮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大多文盲的明軍什長、伍長們多有些心力不足。
而且他們仍然需要旗,除了一面大方旗來作為全軍的核心與指引外,已達半哨人馬的各隊也都配備了一面方形隊旗。近代軍隊同樣也需要連以上部隊有旗幟來進一步強化大股兵力的引領,只是並不需要那麼多旗而已。
除此之外,他們還製作了一面清道旗來表明他們官軍和正規部隊的身份。
清道旗是明軍很重要的一種旗幟,其旗面一般為藍色方形,邊為紅色鋸齒形,旗面上豎寫着“清道”二字。
此時,清道旗還並沒有演變成官員出行時的儀仗旗,而是在軍隊行軍時位於最前面用於清除路障和指引部隊的旗幟,操習時則引哨、隊等部於台前聽令,因而是軍隊專門用於行軍和操習的。
雖然趙進和李平大大減少了旗幟的數量,但製作旗幟還是需要有足夠的布,也幸好他們沒把所有的布都用來做綁腿布,留了少量備用,減小尺寸做幾面方形旗勉強還能做到。
雖然清道旗幟被在尺寸最優先進行了保障,但還是不合規制,至少顏色就達不了標,只能用自然染色混個接近。
好在這不是什麼問題。
戰亂時代,很多規矩與規制已經沒有那麼多講究了,有就不錯了。
當一切漸漸被捋順后,隊伍也開始越來越整齊。
李平幹得也越來越得心應手,他已經開始更多的依靠隊伍中的老骨幹和幾個新選拔出來的骨幹去維持基本的秩序。休息的當口兒,他甚至常常有了些的時間可以跑到史明和王成武那裏去討教打鬥的要領,而他們也並不吝嗇。
在知道趙進和李平都當過兵后,史明已經沒了那麼多戒心和好奇,而王成武則變得特別熱情起來,戰友情產生了強大的親近感。
四個人突然“不見成見”的親親熱熱和勾肩搭背,也讓李盛才、劉世雄和趙美玲有些茫然,他們挑了不少話頭,但卻不見任何響動,於是很快也都沉默了。
至於趙蘭月和高蕾,對一切好像都見怪不怪,從來不會發表什麼意見。
但其實,史明和王成武一直在加強他們的存在感,他們在用他們的方式來不斷加強着對屬下的控制並對其他明軍施加影響。比武擂台已成為常態,各種野外生存教學同樣如火如荼,所有的公共事務更是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在這樣有些相互較勁兒的氛圍下,這群本來雜七雜八且訓練不足的敗兵們很快就頗有些脫胎換骨起來。
他們的衣着雖然仍是五花八門,赤腳、草鞋、棉製的灑鞋和皮製的快靴等等更是參差不齊,但衣服普遍乾淨利落,頭面更是非常整潔,並且統一打着綁腿。
行軍時,他們前後間距適當,單路縱隊和多路縱隊能根據地形地貌進行着熟練切換,甚至一支5到10人的尖兵隊還會在整個隊伍前數百米探索前進。宿營時,紮營、警戒、就餐和衛生管控等更是井然有序、規矩十足。
若不是他們衣着古樸並手持着長矛大刀,恍惚就是一支20世紀亞洲三流陸軍的小部隊。
經過十多天還算順利的跋涉,他們終於越過了方城,並靠近了南陽。
然而面對南陽,所有人又都猶豫了。
進了南陽,就只能跟着官軍一條道走到黑了。北面是農民軍,南面是官軍,東西兩面是大山,南陽的戰略和交通位置其實很尷尬,這並不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趙進和史明也開始懷疑被打丟了魂的左良玉會不會留在這個並不保險的地方,如果左良玉不在,他們進南陽是圖什麼呢?
在猶豫與糾結中,他們最終決定繼續南行,直奔襄陽。
而過了南陽,也進入了南陽盆地中水系相對發達的區域。這裏有支流達數十條的淯水,還有涅水、潦河等等。
戰爭的痕迹在這裏已不那麼明顯,沿河的風景更是相當不錯,一切都在肆無忌憚地瘋長。尤其是那夏天的綠色,又濃又深,霸佔得漫山遍野,到處枝繁葉茂,綠樹成蔭,花香飄送,芬芳馥郁,宿營后更是時常可抓到些魚來。
尤其是他們終於看到了水稻,沒有被損毀的水稻,還是快成熟的水稻。雖然並不多,也沒有集中的大片區域,但總歸是有了希望。
他們已到了水稻的產區,已到了戰爭不那麼激烈的地區。
據說,襄陽更是水運發達,河流眾多,又是魚米之鄉,所有人的心情也隨着漸漸靠近襄陽而有了些許的期望,直到他們路過一個在一條很小的水流旁的小山村。
這小村人家並不多,也就十幾二十多戶,但位置比較隱蔽,又在大河支流的支流上,若不是當年劉三他叔為躲避盤剝曾帶他走過這裏,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眾人小繞了一下路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換到些東西。
等到了這裏,卻發現這個小山村已是屍橫遍地,蚊蠅環繞,不聞人畜之聲。
村口一處窪地內幾十具男屍光着身子倒卧其中,一看就是被集中屠殺的。村子內則到處散佈着同樣赤身的婦人屍體,而且老幼夾雜其中。
這些殞命婦人們大多雙目圓睜,面色痛苦,下體更是一片污穢,有些還插着各色物什,可以想見她們死前所受的屈辱。
不大的村落的每一處房前屋后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牲口、家畜早已無影無蹤,衣布財物也被搜了個乾淨。從屍體的狀況上判斷應該就是近幾天的事兒。
看到這番慘相,傻大個劉三呆立了半天。
自以為已經適應了戰亂的慘象,想要進村看看的趙蘭月等幾個女人更是臉色蒼白,尖叫着跑出后吐得稀拉嘩,渾身不停地打着哆嗦。
李平的腹內也強烈的翻滾起來,他強忍着走進村內左右查看,當走到一個乾瘦的中年婦人邊上時,陪着他的劉三輕聲喃喃道:“這是何大嬸,她人可好了。”
看着眾兵士只有少數人面露憤色,更多的人則是木然,還有不少掩面卻很自然的穿行於其中翻拾物品,有的還在婦人的屍體旁品評一二,李平發覺他還是高估了這個時代的文明。
簡單搜索一二后,看着已完全沒有價值,趙進命眾人儘快離開這裏,沒有人去為這些可憐人收屍,趙進也沒有下這方面的命令,因為這已毫無意義,即使是劉三也只在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
一眾來自21世紀人們的心情隨着這次插曲又變得沉重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言語,更沒有人去說笑,即使是史明也眉頭緊鎖、滿臉嚴肅。
他們對未來再次充滿了不安和迷茫。
看着身旁一個個17世紀若無其事有說有笑的同類,也許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他們來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落後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的愚昧和道德底線,可怕的是它的野蠻和殘暴已遠遠超出了文明世界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