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莊周夢蝶
南方的冬天看不到北方的銀裝素裹,永遠都只是一片蕭條之色。
天很冷很冷,卻不帶一絲濕潤,浸入骨髓的冰涼彷彿要把身體的所有溫暖都抽去,只留下如干絮般散漫的冷,一團一團的塞在胸肺間。
高朗漫步在鄉間的小路上,渾渾噩噩,彷彿丟了魂魄。
鎮子不大,外圍是大片的水稻田,鬱鬱蔥蔥的林木把小鎮藏的嚴嚴實實。
青石台階長滿水潤的苔蘚,每走一步都是一聲沉悶的踩踏,在這靜默而冷清的世界裏顯得格外孤寂。
“二少爺。”
一身丫環打扮的少女穿過田間向高朗跑來,臉蛋紅撲撲的,鼻子也被凍得通紅。
“你怎麼又一個人跑出來了,四夫人找不着你正着急呢,快回去吧。”
她跑得非常急,氣喘吁吁而且臉色發紫。
高朗還是不習慣被人叫做少爺。
受過高等教育人人平等思想熏陶的他,對這類封建社會和資產階級的稱呼又怎麼會習慣呢!
“二少爺,回去吧,你的身體還沒好,萬一又病了可怎麼得了。”
高朗點了點頭。
這具身體的身子骨其實還是很健壯的,只是前陣子病了,然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帶走了一個靈魂又帶來了一個靈魂。
現在人們稱呼高朗為張景平,荊州府江陵縣雲深鎮最富有的張氏家族的二少爺。
跟着彩兒施施然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車輪擦地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高朗轉過頭來,原來是趕集的騾車,載了好幾筐沒賣完的蘿蔔。
車上一老一少,兩個農民模樣的漢子,友善地向高朗打招呼。
高朗只是斜瞥了他們一眼,並沒有答話。
回到了家裏,幾個打掃門廳的僕人叫了聲二少爺,然後各忙各的去了。
門廳前站着一個中年婦人,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長錦衣,臉和鼻子凍得通紅,見到高朗,馬上眉開眼笑的跑過來。
“平兒,你怎麼又跑出去了,為娘不是讓你好好地呆在家裏嗎,”婦人說著,用手溫柔的撫摸着高朗有些蒼白的臉,“你看你,凍得臉都青了。”
高朗垂着頭,沒有說什麼。
他的這般冷淡態度落在婦人眼裏,婦人也沒覺得奇怪,似乎是早習以為常。
婦人拉着高朗的手,把高朗帶進大廳里。
大廳燒着爐火,高朗的臉嗆紅了,似乎是晚飯的時間了,紅木圓桌上擺滿了菜肴。
此刻,丫環打扮的女人正忙着擺放碗筷,桌前坐了五個人。
中間年紀稍大的男子,臉頰消瘦,和高朗有七分相似,這個人不是旁人,正是身體原主人張景平的父親張文明。
坐在張文明左手邊的是一個身材有些發福的中年婦女。
這是大夫人。
高朗見她表情嚴肅,心裏清楚,對方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等會兒估摸着又要發脾氣了。
“身體不好就不要到處亂走,免得家人掛心。”
果然,高朗還沒有坐下,就聽見對方語氣不善的說道,甚至在說話的時候,連眼皮都懶的抬一下。
高朗沉默的點了點頭。
“好大的架子啊,你自己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家裏人都在餓着嗎?”
大夫人身旁坐着的是大哥張景良,是大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小孩,現在已經過繼到了大夫人名下。
高朗對於這個人並沒有什麼好感。
在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中,這大哥張景良可沒安什麼好心,生活中經常給身體原主人使絆子。
“幹嘛非要等他,他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吃唄!”
妹妹張蘭心是三夫人的孩子,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此刻卻也撅着嘴跟着搭腔。
“都吃飯。”
張老爺的臉就像一塊乾枯的樹皮,他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二夫人乾笑了兩聲,把高朗推到桌前坐下,然後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跟她站在一起的還有三夫人,以及剛過豆蔻年華的四夫人。
她們都是不能上桌吃飯的,只有等大夫人吃完了,才輪得到她們。
吃過晚飯,僕人們上了茶,張老爺緩緩的開口:“平兒,如果覺得身體好了,就早些回書院吧,書讀得好不要荒廢了。”
高朗茫然的點點頭。
先前的張景平在他看來就是個天才,三歲識字,五歲誦詩文,十來歲就能寫詩了,家喻戶曉,因此很得張老爺的喜愛。
現在就讀荊州書院,跟十七歲的大哥張景良一個書院。
穿越過來的高朗是那種腦袋不是很靈光的人,在學校里成績一般,加上性格內向,感覺自己沒有什麼長處,一直是比較自卑。
好不容易考上了個二流大學。
可畢業后換了好幾份工作都不如意,自己學的專業又用不上,想轉行卻又不知道做什麼。
現在重新來過,他有些迷茫。
“父親”,大哥張景良忽然說,“我聽說二弟在書院外面認識了一位大家閨秀!”
“哦?”張老爺抬起頭來,問:“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呀?”
“這個……”
張景良忽然有些猶豫起來,但見張老爺皺了皺眉,於是只好繼續道:
“據說是醉花樓的清倌兒顧影憐,我還聽說二弟前一陣子,還因為這個女人跟別人打了一架呢!”
高朗面無表情。
當他聽到張景良忽然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對方沒安什麼好心。
再看對方幸災樂禍的表情,與說話之前那副假惺惺猶豫的模樣,高朗只覺得這個人虛偽至極。
“我供你讀書是為了讓你考取功名,入仕為官,不是讓你去勾欄院那種下九流的地方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
聽到張老爺的呵斥,高朗把頭垂得低低的,不發一語。
二夫人張了張嘴。
想要幫自己的兒子說上兩句求情的話,可一想到張老爺現在正在氣頭上,只得在心底里嘆了口氣。
……
晚上下起了雪,很密實,很均勻,很沉穩,不急不躁,看樣子像是要下一夜了。
這是今年荊州府江陵縣入冬以來下的第一場雪。
很多人都出去看雪了,就連張老爺也被四夫人拉出去堆雪人了,只有高朗一個人呆在房間裏。
“平兒,你今天做的很對,沒有跟你大哥吵起來。”
二夫人推門走了進來。
高朗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她,不明白今天有什麼值得爭吵的事情。
“娘知道你心裏一直有怨氣,怨自己是小媽生的,被人看不起。”
二夫人來到高朗身邊,摸了摸高朗的臉,笑得有幾分苦澀。
“你這個孩子又心高氣傲,受不了別人說你一句不是,過去一被你大哥挑釁,你就上火,跟他大吵大鬧惹你父親生氣,不過今天你倒是忍住了,娘很高興。”
高朗垂下了頭。
“你馬上就要回書院了,娘有件事情要囑咐你,”二夫人說,“勾欄院那種地方,你以後還是不要去了。”
見高朗沉默,二夫人又說:“等過些天,為娘去珠市給你買幾個丫環陪讀,至於勾欄院裏的那個女人,你還是不要招惹她了。”
馮立點了點頭,不想再提這件事。
“雖然我們也不是窮苦人家,可你也知道我們在家裏的情況,聽為娘一句勸,去跟打架的人道歉,省得惹你父親生氣。”
“我知道你心氣高,拉不下臉道歉,可是終歸是要忍一忍的,人這一輩子總不會事事順心,該低頭的時候就要低頭。”
“從前為娘跟你說這些話的時候,你總是不耐煩,說多了就罵為娘,可這次你在學校跟人家打架,為娘看到渾身是傷還發著病的你,為娘揪心啊!”
“你總該好好想清楚吧,為娘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如果你再這樣下去,以後有個好歹,你叫為娘可怎麼辦啊。”
二夫人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下,止都止不住。
高朗知道這個時代的女人當人家小妾不容易,逆來順受就是她們的命運。
想到自己再過不久就要去書院了,這個女人會獨自留在這座冰冷的深宅大院裏,每天以思念着遠在他鄉的孩子度日,高朗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我知道了,我回去就跟人家道歉,你放心吧。”
高朗送走了二夫人,吹滅了燈。
黑暗中,他躺在床上,眼睛乾巴巴的閉不上,獃獃的望着房梁,沉默的駐守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