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非戀之愛
周末,是懶散的時間。
對於絕大多數在工作或上學的人來說,這段時光,是從彷彿永無休止的忙碌和辛勞中割出來的休止符——同時,在到來的一瞬,這場短暫歡愉,便已敲響倒計時的警鐘。耳邊時間流逝的潺潺水聲,無時無刻不敦促着他們,必須以最大限度的沉浸品味這難得的甘霖。
可是,也有對周末並不在意的人群,以數量論,他們人數絕不會少於那些上班族和學生們。
“你猜,他們是誰?”
上個世紀最偉大的推銷員斯諾·弗羅斯特正懶懶散散地躺在沙發上,彷彿長在身上的黑西裝被揉得皺皺巴巴,紅領帶也變得暗沉,沒有絲毫奪人眼目的光彩。
即使雪凌霜推門走進,他也只是動了動眼睛,微笑着問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
“誰們?”
雪凌霜皺起眉頭,茶几旁亂糟糟地堆放着啤酒瓶,桌上是堆成小山一樣的酒鬼花生包裝袋,以前他似乎沒有吃花生的愛好,但從某一天開始,他好像就愛上了這個品牌。
“從你七歲那年,我們搬到G市,我偷吃了你買的零食那天起。”
斯諾的左手在地面上划拉了好一陣,最後只摸到一個空瓶子,他咂咂嘴,隨手一推,瓶子“咕嚕嚕”地滾進旁邊的垃圾山,在短暫的崩塌之後,垃圾山又達成了新的平衡。
雪凌霜眉頭皺得更深,走了兩步,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你又在讀我的心?”
“不是讀心,是共享思維。這是第幾遍跟你說了來着?”斯諾笑嘻嘻的,不是那種外人常在他臉上看到的,一絲不苟,完美把握着尊重、親近、自尊和距離感的笑容,而是像正常人類一般,甚至還有幾分憊懶,“你也應該養成隨時檢查我思維的好習慣,那樣就能回答出剛才的問題了。”
雪凌霜熟練而利落地將空瓶規整起來,撞擊的瓶壁震動內里空氣,接連的脆響奇妙地形成了謝潑德音調。那是通過不斷重複,令人產生音階將無止境下降下去的錯覺的獨特聲響。
與惡魔關聯的人,總是如同字面意義上地“伴隨着災厄”,即使只是在他身邊收拾垃圾發出的響動,也會在巧合之下變成這樣不祥的音節。
她早已習以為常:“什麼問題?”
“正確答案是,退休的人。”斯諾不會重複問題,他在工作時,很擅長把相同意思的話用不同方式說幾十幾百遍,還不讓人感到厭煩,也許正因如此,他在平時絕不會重複同一句話,哪怕只是在腦內想過,“對像我這樣上了年紀,退休的人,即便到了周末,也不會感到絲毫歡愉。”
在雪凌霜身邊浮現的,那木偶般的人形,將空瓶小心地規整進房間角落的木箱中。
十幾年前,她還不知道這些瓶子的象徵意義時,她就在這麼做了。那時她還沒有異體,只能拖動幼小的身軀,一次一個,走到木箱旁邊時,還會因為它略有些過身,而需要踮起腳來。
斯諾·弗羅斯特如過去一般,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注視她的動作,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意思。
但是他會送她去上學。
那對外人專用的,充滿親和力的笑容令他很受小女孩的歡迎,於是雪凌霜也總會被愛屋及烏。
如果要探究她那可以稱得上幸福的童年根源,眼前的男人居功至偉。他對自己比父親更好,比母親更好……比哥哥,還要更好……
“不,你哥哥是這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對方又一次閱讀了她的思維,並直接否定她未曾出口的想法,雪凌霜知道這對許多人來說十分可怕,可於她而言,那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日常,“他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你絕不能忘記這一點。”
又來了。
其實雪凌霜對自己真正的哥哥記憶十分模糊,當時未能發育完全的大腦還不允許她留下太多記憶。她有時甚至會懷疑,所謂“真正的哥哥”,只是眼前的男人日復一日對自己灌輸的某種,虛幻的美好形象——
可是,當自己生氣,用這一點攻擊他時,共享二人思緒的契約,又總能翻到推銷員冷酷無情的心底里掀起的,名為悲傷的小小漣漪。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兩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我知道。你說過很多次。”
說話間,酒瓶的整理也漸漸告一段落。原先顯得凌亂無比的房間,失去了這一小塊地方的垃圾之後,忽然就顯得整潔起來。
整潔到蒼白,好像售樓小姐帶人參觀的樣板房,乾淨漂亮,看不出任何人類居住過的氣息。
里世界的住民都知道,所謂“推銷員”,是魔鬼的掮客,魔鬼的代言人,百分之八十以上傳說故事中的魔鬼,都由他們代理出演——但他們終究不是魔鬼,不過是先一步將靈魂作為抵押,換取某些東西的人類罷了。
他們有欲求、有渴望、有執着,甚至,遠勝常人。
若非如此,便不可能做出如此瘋狂的行為。
畢竟,推銷員這個職位本身,可沒有推銷員會去誘騙着人上當。
但,曾蟬聯過三個世紀“最佳推銷員”的斯諾·弗羅斯特是例外。
漫長的生命、無休止的工作,令他早就忘記了自己最開始不惜犧牲靈魂換來的東西是什麼。在他尚未選擇拋棄一切榮譽,來到這個被上級契約封鎖的古老國度,“退休”之前,被譽為最接近魔鬼,也就是,離人類最為遙遠的推銷員。
即使是他的推銷員同事們,在親眼目睹過其居住環境后,也會不由得為如此濃厚的非人感而咂舌。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渴求之物。
正如魔鬼。
只不過,那是於常人而言,連是否存在都無法探求的,虛無縹緲之物。
“……你真的退休了嗎?”
其實雪凌霜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了。
從和他一起來到這個國度生活,過上了穩定生活之後,她便開始意識到,這個“並非真正的哥哥”的人,與正常人類相去究竟有多麼遙遠。為了維持那表面安寧平靜的生活,首先,便是要不能過度引人注目。而不引人注目的基本條件,就是——
他所謂的“退休”,是真的不再工作。
她很早就想問這個問題,但是,始終都沒能問出口。
為什麼呢?
就像喬強說的一樣,她,是真的在逃避着吧。
因為她害怕聽到某些話,因為,她給自己預設了某個答案,並且擅自認為這個答案她無法承受。於是便不去提她,欺騙自己,不說出來的話,事態便不會變得更差;另一方面,那些實際上並不清楚是否真實的事,卻逐漸在她內心紮下深根,一點一滴,緩慢卻切實地成長着,化作巨大的陰影,壓在心頭。
“你能向我保證,來到這裏之後,你就按照《高陵協定》的規定,沒有進行過任何一個’願望實現合約’的簽訂嗎?”
回過頭時,斯諾已經正襟危坐。雖然穿着依舊邋邋遢遢,面上的笑容,卻已經透出一些名為“完美”的冰涼:“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呢?”
“……”
就是這個。
這種態度令雪凌霜感到無比恐懼,雖然從初次見面,他對自己就始終很溫和,但越是如此,知曉二人之間並無血緣的她,便愈發恐懼,這玻璃一般脆弱又美好的關係,是否會因為某一句話而輕易崩塌。
但是,當真的面對那陌生的態度時,她心裏反而有了一絲輕鬆:“你被盯上了。”
“可能是我的原因。因為你擅自加在我身上的這些契約——”
“是我與你哥哥簽訂的契約。”
“……因為你與哥哥的契約,很多人在調查我的背景。你藏不住的。”雪凌霜抬起頭,正視對方的眼睛,過了三秒,斯諾主動將眼神向一旁移開,“所以,我們要將這些情況報備。只要你沒有違反協定的行為,我就可以為你申請到特殊保護,之後——”
“你覺得我需要特殊保護嗎?”
世界上唯一一位,蟬聯三個世紀最佳推銷員的人類,比魔鬼更接近魔鬼的存在,露出了淡漠的冷笑:“即使老闆已經不再為我提供商品樣本,我也,依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他站起身,緩緩向牆邊踱步。
那裏擺放着一排古色古香的小木盒,與牆角的木箱同樣,是乍看時不起眼,但仔細思索,卻與這平庸而現代化的房間,格格不入的擺件。他伸出右手,修長的手指在盒上一次慢慢掃過:“無需擔心,無論發生什麼,最終,一切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能吧……但是,讓我,幫助你啊!”
雪凌霜也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大吼,這下,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不想,我不想無能為力地,只是看着你遭遇危險!我是為了保護你,才成為聯絡人的!我是想要和你繼續安寧地生活下去,才一直這麼努力!我,我知道你很厲害,知道你很強,但是,我是想,哪怕能做到一點點也好,能夠幫到你什麼,才堅持下來!”
她以前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這麼多話,
也許喬強對她說的那番話,真的起到了什麼作用也說不定……
該感謝他嗎?
或者……
她暫時將這個令她心煩意亂的人丟在腦後,繼續說道:“但你也不知道,這次盯上你的人,是真的非常危險,非常可怕……就算是你,也說不定……但是,但是我了解他!我可以保護你!只要,你沒有簽訂過契約,我就有辦法——只要你對我說,沒有簽訂過的話,我就可以幫到你……”
“……畢竟,我們,是兄妹啊……”
不知不覺間,雪凌霜的視野完全模糊了。
她有多久沒哭過了呢?
她用力想要抹去眼前遮擋的東西,那些沒用的鹽水卻越堆越多,接着——
她感到有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按住了頭。
“我明白了。謝謝你,但是,真可惜,稍微有點晚了。”
“……什麼?”
“我與喬強先生約定了將會在12月22日決鬥,為了增加我們的信任關係,我與他簽訂了契約。”
“什麼——黃,那傢伙!”
“別擔心。”斯諾的嗓音平靜而溫柔,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能讓雪凌霜感到安寧,“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並且深受感動,所以,要更正你幾個小小的錯誤。”
“第一,也許你認為契約的簽訂是那個叫’黃’的人的計劃,但那的確也是我的興趣。喬強先生無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我是為了在戰勝他后,順理成章地獲得他的靈魂,才同意了這個要求。我真的很期待,他的靈魂,會是什麼顏色的呢?想到,就令我興奮不已。”
斯諾從木盒中取出了一個金黃色的物體,放入了雪凌霜的手裏,那陣冰涼的金屬感、邊緣微妙鋒利的稜角,令她意識到了那是什麼。
那是瓶蓋,是空瓶打開后金光閃閃的殘餘,是……
“第二,我不是你哥哥。這才是。”
“……”
雪凌霜覺得全身彷彿都被凍結,方才貫穿全身的沸騰熱血,眨眼間化作了刺骨的冰寒。
她一時竟完全無法動彈。
“根據契約,我會讓你幸福。那是我的義務。”
“我對你沒有絲毫的愛,你居然這麼長時間都未能理解,真的,十分遺憾。我親愛的,雪凌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