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霞之間(中)
彭三喜不知道是誰站在門外,但知道他會在這裏畫畫的人,姑且也就只有秦老師和校長了,因此他很清楚此刻站在門外的人必然是秦老師。
可當彭三喜試着呼喚門外之人時,門外的人就很快跑開了,他再想打開門,試圖看清門外之人時,人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彷彿不曾存在,但是那殘留在門扉窗戶上的化妝品和未消失的臉印卻明示着他之前真的有人來過。
彭三喜莫名感到有些恐慌,他回到了辦公室里,用水打濕紙張,把紙糊在玻璃上,這樣掩耳盜鈴的行為勉強安撫了他心中一絲緊張。
他加快了畫筆的速度,為了能夠儘快的完成畫稿,他竭盡全力。
同時,也似乎是緊張的情緒放大了他對夢境的一切記憶的印象,每個細節都變得更加清晰。
夢裏的荒誕,現實的詭異,讓他有些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邊界,恐懼與瘋狂慢慢爬上他顫慄的大腦,包裹他的全身,可儘管他的下肢擺成了篩子,他的畫筆卻依舊穩健精準的落下。
可這不像是他的本能,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控制着他,即便有一剎那他有了想放棄的衝動,可身體卻已不受支配。
不知是不是這幾日勞累過度,精神不振,在跳入海中的那一刻,恍惚間好像看見那即將沒入水裏的手臂旁邊,水面上伸出了幾條短小黑漆漆的觸手。
那一夜,彭三喜徹夜未眠,因為沒有勇氣睡着。
懷玉在四個小時前就已經死了。
彭三喜用盡自己最後的理智,在逃跑前給辦公室上好了鎖,然後狀若癲狂的衝出了老校舍,精神崩潰的跑回家中。
因為那其實就是一副副自畫像,畫的就是懷玉他自己本人。
放棄了繪畫的夢想之後,在學業一道並未有什麼建樹的彭三喜在讀完高中后便不再繼續往下深造,而是拋開一切,選擇了繼承祖業,他開始和父親學習航海和開船。
明明夢中的那些被污染的亡魂們警告過自己,不要試圖那樣做的!
奇怪的是起初並未下雨,只是大霧蒙蒙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晰,他們似乎航行到了奇怪的海域,連定位的導航都失去了功效。
祂!是祂!祂正從那充滿令人作嘔景色的霞之間深處走來,帶來更加扭曲混亂的顏色和線條,那是他等凡人筆觸無法描繪的時空錯亂,祂注意到了此間!
彭三喜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可他卻百口莫辯,甚至還感覺被一股所有人都無法感受到的恐懼扼住了咽喉。
總之一切有關話題都在往女教師負面的方向探討,那些事情有真有假,而置身事件其中的彭三喜,既是親歷者,也是旁觀者,他自己也無法分清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胡編亂造的,可他只認可一點。
彭三喜剛能走路,他便迫不及待的回了趟學校,沖向那間被他視為禁地的上鎖辦公室。
也有人說,學校的同事為死去的女教師整理遺物時,竟偶然發現女教師的遺物中混有不符身份,甚至是違背人倫的怪異首飾,上面有特殊的標記,彷彿屬於某個不為人知的組織。
因為他們在一個船艙里休息,可他們都沒聽見“屍體”落入大海的聲音,只聽見了一次落水聲,那就是彭三喜跳海的聲音。
眾人不語,心知肚明,猜到那三個倒霉蛋多半是被當時的風浪卷下了海,怕早就餵了魚蝦,生死不知了。
一夜過後,彭三喜竟是大病不起,一躺就是一個多月,期間他也無數次擔憂那間辦公室,儘管他已經在離開前鎖上了辦公室,那唯一的鑰匙也在自己手裏,可是總有濃雲慘霧籠罩心間難以消散,彷彿能感覺到在自己的九尺困室之外將要發生什麼讓他後悔終生的事。
是有人落水了!
這一天,他們都沒見過太陽,白日天空被烏雲籠罩,晚上太陽更是已經落山,倒是那皎潔的月亮在天上邪惡的笑着,好似在嘲諷彭三喜他們這群累得半死不活的人類。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哪怕是描摹都不能有百分百的把握做到每次出筆都十分一致。
船上僅存的九名船員也並不是平安無事,各自都有負傷,船上那孤僻的美男懷玉更是被人抬過來的。
連鑰匙都無需插入,彭三喜輕輕推開了房門。
只見懷玉氣若遊絲,面色慘白,眼看是不行了,任憑彭三喜如何去呼喚他,始終是意識不清,更無法開口言說半字。
他猛然扔下畫筆,起身就跑,他根本不敢看自己畫的東西,他完成的每一幅畫都在完成的那一刻被他背扣起來,而這不知不覺中,背扣起來的畫竟然已經快貼滿了整個狹窄辦公室的四壁,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像是狡詐的魔鬼吹拂着那些畫的紙張,那些掀起來的一點顏色和圖案強擊着他的大腦,命令他回憶起有關於那一幅幅畫的每一個細節,組合成一組完整的圖案。
現在祂注意到了這裏,這個還沒有被祂凈化過的世界。
一個才貌雙全的女教師的死亡,同時間帶走的還有一個繪畫天才。
彭三喜激動地駁斥他們,他沒有那麼做,是他聽見了有人落入水中,這才下去救人。
彭三喜掌舵一天,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倒在地上就睡了過去,直到次日被船員叫醒。
這一結論讓所有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向了彭三喜,眼神中還有難以隱藏的驚恐和不解。
他猶豫了幾分,最終拿起了懷玉總是不願示人的那本筆記本,他認為這是對方所有物件中最可疑的東西。
彭三喜找對方交流,對他這個船長的態度和船上其他人而言並未有什麼不同,他總是那麼溫和耐心卻又那麼敷衍冷漠的回答所有人。
風浪很大,像是世界末日,彭三喜甚至能看到龐大的海上風暴席捲海水連接天地的模樣,不可思議的漩渦和潮水分佈在船隻的四面八方,彭三喜他們駕駛的船隻身在其中渺小的像塊浮板,輕易就能被這詭異海域的一切撕的粉碎。
可這可能嗎,彭三喜也覺得荒唐可笑。
由於死法太過詭異,以及失蹤的原因和過程都太過離奇,所有人都覺得無比忌諱,誰都沒敢公開談論,只是有人私底下聊着,偶爾會被彭三喜聽見。
一個死去的人如何自己跳海?
船員們聽見彭三喜的大聲辯解,所有人都不再開口,卻也是對他的話再也信不過一句。
船醫上前查看檢查了屍體,卻得出了讓彭三喜毛骨悚然的結論。
據說,那女教師私底下有和一些身份不幹凈的人員來往,有目擊者曾看見過他們在郊外的森林裏進行過某些極端詭異的活動。
有幸的是,他帶屍體浮出水面后,船員們也聽到了他跳水的動靜醒了過來,發現他的處境后,又馬不停蹄的將他們拉回了船上。
因為只要合眼,他就會墮入那斑斕迷窟,那些絢爛多變卻形狀迷亂的顏色就會俯在他耳邊無盡低語,嘲諷、侮辱、悲憫自己這個無知狂妄的小丑……
安全起見,彭三喜與船員們決定不再開船,就這樣任船在海上飄着,隨時注意四周的環境,等待大霧散去,視野清晰之後再開始航行,避免行進中撞上什麼東西讓船體損毀。
蒼白秋月,烏鴉悲啼,彭三喜終於還是畫完了,他在筆鋒落下最後一筆后也終於有了還魂的感覺,冰冷的身體回暖。
感覺自己好像死了一樣,但這也無所謂,麻木能讓他忘記過去,忘記曾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海上風暴,彭三喜和他的船員們都顧不上多想,只能硬着頭皮拚命求生,這一掙扎便是從白日折騰到了晚上。
只是那落水之人情況危機,容不得多想了,他當下給自己腰間纏上繩索,跳下水裏去撈人。
時間長了,直到某天,他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曾經的模樣,從一個溫文儒雅的少年郎,變成如今這樣一個滿臉橫肉、身材魁梧的船長,常抓纖繩和魚獲而變得粗糙不堪甚至有些變形的手指再也不適合提筆作畫,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徹底告別了過去。
然而古怪的事情卻發生了,半夜裏,彭三喜忽然聽見了什麼重物摔進了水裏的聲音,引得本就輾轉難眠的他倏然驚醒,提上燈趕緊跑上甲板去看,方才發現那露出在海面上的一隻手臂。
辦公室門扉的窗戶仍被當初他糊在上面的白紙遮蓋,心中稍稍一松,可當他握住門把手,感受到把手隨時掉落的鬆動感,剛鬆懈的心防卻是再一次緊繃起來。
彭三喜是知道的,秦老師是被什麼東西殺死的,而那些東西必然是他招致而來的禍害。
濁世的“諸蜚”終將降臨,祂的污蹄會帶來最污濁的色彩,踏足之處皆是渾濁不清,一切會變為最為原始的色彩和形態,那最不定的,最扭曲的模樣。
每次出航的時候,他都會出於安全考慮預測幾日天氣,配合天氣預報倒是一向很准,只是這次出航卻出了岔子,航行不過半日,天空就漸漸失去了暖色被烏雲覆蓋。
還有人說,是那女教師平時行為不檢點,招惹了壞人,這才被人殺害死去。
船醫也對懷玉的情況束手無策,眾人默默無言,祈禱和用心關懷便是他們能做得最後的事情了。
當地封鎖了消息,一個失蹤了大半月的女教師終於被人發現,被她的一個大病初癒的學生“意外”發現,就在那間從未對任何人開放過的老校舍辦公室里神秘死亡。
彭三喜希望他們的船員能夠相信他,然而沒有人再對他回應,所有人都只是默默的為懷玉收拾屍首,整理他隨身的遺物將它們都交給彭三喜這個船長,最後將人送進倉庫的冰庫里,做完這一切后便又都回到了他們的寢室里休息去了,他們實在需要睡眠。
敞開的一絲門縫泄露出一陣難以言喻的惡臭,是腐朽發臭的腐肉和酷暑連天之下嘔吐物干蒸發酵過後才會誕生的不詳味道,無孔不入,深入腦海,那像一隻惡魔的枯爪摳動着自己漸漸封閉的記憶之門。
直到有船員小聲嘀咕,質疑他為什麼要將死掉的船員推入大海,認為他跟着失足落水有活該的成分在裏面。
他很確信這一點。
他本該試圖回想,可腦海中卻有一道聲音在瘋狂的告誡他,不要回想,不要回憶,不要打開那扇門!
然而這扇塵封的記憶之門還是在霧散之後被打開了,是那樣瘋狂。
而那就像每個故事必然迎來的轉折那樣,原以為花了數十年才擺脫行屍走肉、毫無希望狀態的自己終於可以擁抱新的生活時,一次出海卻讓他再也不敢輕易的樂觀。
他記得很清楚,那次他要前往的漁場距離碼頭有段距離,離一座隸屬於六華港的小島倒是有些近。
那一時刻,彭三喜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腦子已經不再清醒,對那時的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了,他只感覺自己吐出之物好似當日盡情在畫紙上潑灑的繽紛顏料,亦如那夢境之間見到的斑斕色彩,它從門口漸變擴散,直至流淌到那一具枯朽腐臭的扭曲乾屍之上。
只是這樣看着這具美麗的屍體,彭三喜就感到了不安和恐懼,但本着入土為安的念想,還是決定要把屍體帶回船上。
彭三喜知道,那多半是在畫畫。
每一幅自畫像都是同一個角度,同一種表情,完全相同,甚至連每根線條的筆法都不差毫釐。
這個感覺很熟悉,他似乎在哪見過,就像對方的長相那樣讓他覺得親切而又背脊發涼。
因為他的畫那些畫全都不見了,可是那些畫的顏色卻全都還在,它們就聚集在了那具凄慘的屍體之上!
他很詫異這樣一個外貌出眾、氣質卻如此淡薄的人會是自己的船員,他甚至沒有印象自己什麼時候把對方招上來的,聽到對方報上自己的名字叫懷玉后,他又似乎有了些印象,可記憶中對他的印象卻似乎不是現在這般模樣。
彭三喜大喝,呼喚船員過來幫忙,可今晚所有人彷彿都睡死了一般,無人應答,這詭異的情況令他汗毛顫慄。
不!
這怎麼想都不會是他的錯,是秦老師,那個女人,那個魔鬼,是她用那憐憫乞求的樣子逼他這麼做的,用他舉世無雙……不,用他那禁忌瀆神的天賦才能打破了枷鎖,讓他繪製出了一條能讓祂通行此間的獨木橋。
那就是秦老師並非是簡單的自然或者意外死亡,而是實實在在的遭到了什麼恐怖的暗害。
霧散以後,迎接他們的不是晴朗天空,而是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
醒來后,彭三喜招來了船上的船員們,原來十二個船員如今卻少了三個人,他一詢問才知道風浪過後,他們也就才發現這三人不見了。
跳進水裏后,彭三喜藉著微弱的燈光找到了那跳水的人,而也是這時他才發現這落水者竟然就是之前奄奄一息的美男子船員,對方手腳冰涼,雙目緊閉,泡在水裏的樣子毫無生機,顯然是已經死了。
也是那個時候,彭三喜才注意到自己的船員之中竟意外的有一個美男,年齡估計不大,二十齣頭,長相陰柔,笑起來的時候倒像是個女孩,可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那個男孩,即便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招人喜歡。
那個船員不怎麼說話,只有其他人和他搭話的時候他才會附和幾句,大多數時候是在兢兢業業,空閑了也不會遠離人群,但一定會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從懷裏的口袋裏掏出一本便簽本在上面記錄著什麼。
彭三喜睡不着,他看着眾人為懷玉整理出來的遺物,如同看見了驚天的恐怖之物,恨不得避而遠之,只是又本能的想去查看,因為他猜想也許其中有能告訴他這一切詭異事情的答案。
彭三喜從那以後便再也沒有提筆作畫的能力,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度動筆,和那些水墨顏料沾染半點,過往的夢魘就會捲土重來,而這次他必然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懷玉死了,眾人看着懷玉,有人詢問彭三喜時,彭三喜這才說明了事情起因經過。
隨之而來房內景色入目,剎那之間,彭三喜魂不附體,即便他開門前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出現在眼前的駭人景象還是讓他感到肝膽欲裂,腸胃如遭一擊重拳,剋制不住的扶地狂嘔不止,恨不能將這連日的食物盡皆吐出,連五臟六腑都要隨魂魄從體內逃開。
一月後,彭三喜終於能下地行走,說來也是神奇,他從半月前開始便是入睡也不再輕易做那光怪陸離的噩夢,且對那夢境之事的印象亦是越來越淡,彷彿厄難正在離他遠去。
筆記本打開,映入眼帘的畫像讓彭三喜心神一震。
可,畫這些東西做什麼?
卻不等彭三喜多想,他又是聽見了揪心的聲音。
是落水聲,而這次還是成片的……
半個多月都被工作纏身,還是沒什麼時間寫,也沒寫完,怕諸位等不及,先放一萬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