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八.沒有出口的世界(四)
沒錯,電話里傳來的是木春的聲音。
“木春,啊!是木春嗎!”
“你現在在哪裏?”
“這種事我想知道!喂,木春,你聽我說!也許你覺得我在說謊,但你聽我說!我現在在一個很不明白的地方!”
在我感到不可思議之前,我已經竭盡全力簡潔地說明了現在的狀況,這無疑是上天伸出的救命稻草。
“求你了,救救我!莫名其妙地被關在醫院裏了!太莫名其妙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發瘋了!求你了,救救我!救救我木春!”
漫長的沉默。之後,木春用訝異的聲音回我。為什麼總是那麼樂觀開朗的人,聲音卻這麼低沉低沉的呢?
“你真的是蒙田嗎?”
“啊?你在說什麼呢?我的聲音你都不知道?”
“騙人吧,怎麼可能!”
“木春!喂!”
“這怎麼可能?”
“你說什麼啊,木春,是我啊!”
“你不是,因為蒙田已經死了。騎着摩托車,掉到懸崖上!”
聽到最後這句話,塑料聽筒掉在腳邊。我靠在附近的牆壁上,全身的力氣一下子放鬆下來。不知道什麼實感。明明一點都沒有死的感覺。剛才還在全力抵抗的我的心,就像被毒侵襲了一樣,開始慢慢接受自己已經是失去肉體的死者了。這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不時傳來的呻吟聲和嘆息聲。連出口都沒有的封閉空間。這怎麼看都不是現實世界。但也不是夢。簡直不像是天堂。那麼,地獄……還是覺得不是。我能知道的,就像那個醫生和木春說的那樣,我早就死了。
這裏是在樹海中喪生的人們到達的死後的世界。之前王波告訴過我。如果死在樹海,自己就無法成佛。被太強的靈磁場束縛,就那樣作為一部分被固定了。幾年、幾十年都無法前進,一直被固定在原地的死者們的末路。
“我也會變成一樣嗎!”
在那個地方,下次要把別人拉進來,我也和我見過的那些可怕的怨靈一樣。這麼想的時候,右眼的疼痛猛地上升,從眼睛深處流出了像泥一樣的黑色液體。再次襲來的劇痛和止不住地滾落的黑色液體嚇得我大叫。疼得睜不開眼睛。在只剩一半的視野中,我明白了。這樣下去,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這個世界已經要把我收進去了。
“向葵。”
我想這一定是向葵希望的結局。事到如今,我還無法正面接受。這是懲罰,把一個人逼上了絕路,懲罰。不再否定。但是,不甘心。實在是太鬱悶了。就這樣失意地化為惡靈,忘掉一切。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只是為了詛咒別人而存在。
比起那個,最令人懊惱的是。沒和向葵說上幾句像樣的話就結束了。
至少,只有一次。要是能和向葵說話就好了。
到現在為止,我不是好幾次逃避她嗎?我被恐懼打敗,逃避直視她,不去面對她。明明有機會的。現在不管想做什麼都太過分了。但是,即便如此,不想就這樣結束。面對過去,面對陽光。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不再逃避,也不再拒絕。四處逃竄,眼睛都轉過頭來了。就算在臨終前裝模作樣,也不會有人笑吧。
我在這裏。向葵,來吧。來給我致命一擊。我在心中呼喚着,一邊傾聽着從遠處傳來的向葵的腳步聲,一邊閉上眼睛,等待着向葵。
當我做好一切準備,再次抬起眼睛時,既不是護士站,也不是病房。在熟悉的單間裏。
漆黑的房間,只有電視屏幕照亮,用過的煙灰缸,儲物櫃,兩把圓凳,一張小桌子。是便利店的更衣室。
我緩緩地抬起頭,看着監控攝像頭。畫面上是一片漆黑的準備室。和靠在牆上的我。畫面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的向葵。
“你來了!”
鮮血流在地板上,陽光從劉海間露出佈滿血絲的眼睛,她迫不及待地說。身體當然在顫抖,但視線沒有移開。看清楚了,看,絕對不能轉過臉去。
“好久不見。”
儘管疼痛般的恐懼充斥着我的全身,但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冷靜得可怕。
向葵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身影印在我的腦海里。光澤的頭髮亂蓬蓬的,嘴唇剝皮,皮膚蒼白,從額頭到脖子有好幾條紅色的條紋。水手服被雨水和血液弄得濕漉漉的,手指上的指甲都裂了,有的甚至連指甲都沒有。左右腳理所當然地朝向不自然的方向。摔在堅硬混凝土上的皮膚和肉。
死了就會忘記痛覺嗎?向葵的樣子很悲慘,光是看着就覺得很痛,她低頭看着我,連痛苦的呻吟都沒有。
從那天開始到現在,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是吧。向葵。在我把你趕進記憶的角落,悠然地活着的時候,你一個人,也不能成佛,永遠永遠。
在連生前的影子都沒有的向葵面前,我的悲慘和對自己所做的無可挽回的事情的後悔,讓我只能哽咽着哭訴。
就算道歉也不會原諒我。對吧,向葵。
“你說啊,你應該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向葵一言不發。
“那之後就殺了我吧,再怎麼殘忍的殺人方式都可以。因為你是從屋頂上跳下來的,我要承受同等的痛苦。這次不會逃跑,也不會害怕。”
向葵什麼也沒說,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伸出纖細的手臂。卡住我的脖子。
“嗚、嗚……”
冰冷的手指纏繞在一起,呼吸道也變得緊繃。從跨在我身上勒住我脖子的向葵的嘴裏,像泥一樣的血一樣冰冷的黑色液體黏稠地滾落下來,流進我半開的嘴裏。我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被勒得更緊,更痛苦。
這是我至今為止從未感受過的、無法比喻的最高級的痛苦。不管過多久,我的意識都不會模糊,痛苦還在繼續。
是啊,不能輕易殺了我。今後她要讓我體會自己的痛苦,消除這幾年積累的怨恨。
我切身理解了向葵的憤怒和悲傷,感覺受到了應該受到的懲罰,一邊流着汗和眼淚一邊嘴角鬆弛。活着的時候也好,死了的現在也好,什麼都不能做。我總是哭訴着,好像到最後都還是個自私的人。意識終於變得模糊起來。簡直說不出話來。
臨終時,我睜開眼睛,想看看向葵的臉,那種違和感在瞬間一點點擴散開來。事到如今,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一件難以置信的事。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這一點,瞬間感到後悔。把它在腦子裏變成一個詞才是最可怕的。
這傢伙不是向葵。
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在我面前把我逼上絕路的,確實外表和一切都是向葵。
沒有半點懷疑的心情,腦子裏已經明確斷定。這傢伙竟然和向葵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慢慢地將眼皮重疊在眼睛上,應該已經接受了死亡。
是誰?這傢伙是誰?如果不是向葵的話,是誰啊?這傢伙是誰,是什麼人?
害怕誰,向誰道歉,為誰流淚,是誰在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