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山嘴村異聞錄(十五)
張守和水島都沒想到,嚴世藩會親領大軍,兵臨城下。
水島心想,嚴世藩是鳳凰不落無寶地,他也是盯上了後山的黃金洞。
眼見雙方並未立刻動手,那官兒拖着兩條血腿,向明軍陣地爬去,自有人帶他回去治傷。張家也知真正頭目就在眼前,然而卻不能動手,於是任由得那官兒逃走。
嚴世藩眼下笑容可掬,慢慢地道:兄弟我平生最愛發財,不是自己發財,還要大家一起發財。所以特意來談筆生意來着。
那麽,你想談什麽生意?水島插口道。
所謂的生意買賣,就是互通有無,各自得益。兄弟有一樣東西想要,唯你處有,別處所無;嚴世藩笑道:而老兄你呢?卻也有樣物事,只有兄弟我可以保證給予你,餘人都不能打包票。所以你給我我想要的東西,我給你你想要的東西,那不就得了。
副台大人您休要向小人打啞謎了。少當家張守不悅道。嚴世藩官至工部右侍郎,世稱“副台”。
張守續道:談生意要開誠佈公。而且敝村雖小,但尚自活得過去,不見得要由貴台那裏索要什麽物事。
嘖嘖嘖,所謂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嚴世藩嗤道:罷罷罷,這裏都是自己人,也用不着朝廷里官文的那一套,說什麽張匪張賊的了。我就稱呼張寶一聲“三山王”,也算是兄弟對你們的一份尊重。
嚴大人,鄉下人談生意慣了單刀直入,請你別再轉彎抹角。
好。爽快。朝廷已經認定你們山嘴村就是大反賊三山王的餘孽。不rì就會調集大軍,剿除你們。只有兄弟我才能保得住你們平安。這筆生意,做不做得過?
張守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一時又說我們私自採鹽,一時又說我們是叛賊餘黨,要剿滅我們。嚴大人,朝廷重器,勿予輕言。我們都是一等良民,世代漁農自給,硬生編派個罪名,也總要人心服口服才是。
哈哈,若是老實交關的農夫漁叟,如何有這般伶牙俐齒?嚴世藩道:也好,朝廷法度,有根有據,教你死而無怨。人來!
嚴世藩一招手,明軍隊裏兩下一分,有兩個兵士拖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囚衣,滿身血污,混身上下傷痕斑斑,不知是哪裏帶來的囚徒?
兩個兵士將此人在張家眾人面前一摔,水島方能認得出來:原來是先前來村裡替人治病,卻鏾羽而去的李大夫李回chūn!
大人啊……我是自行來出首的,為什麽打我?我不是招了麽?不要再打了。
咳咳咳……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招理。嚴世藩道:平白無故自己跑來出首的,總不可信。嚴刑重棒下打出來的供詞,那就靠譜了。來,李大夫,告訴我,他們山嘴村張家的,都是些什麽人?
他們?他們是汪洋大盜,造反的頭兒的本家啊!那張匪就是這人的親叔,這村子裏的長老就是三山叛黨的大頭目啊!
水島和餘人相對而笑。張守沒好氣地道:天下姓張者何其多,此人不能醫治本村的瘧疾,失信於村民,被我們攆走,因此懷恨在心。大人,他隨口胡謅一番,天下姓張者人人自危,不也冤枉嗎?
你還敢提起瘧疾!李回chūn突然由地下彈了起來,叉手指向張守,罵道:替你們這些泥腿子治病的那個人!那個西洋鬼子,不就正正是張賊的手下麽?
俞將軍上奏朝廷,內文有述,叛賊軍中多有紅毛洋夷、東瀛浪人、海南諸蕃。眼下你身邊就有三個。這新鮮**的證據,再也錯不了的。嚴世藩笑道。
有幾個海外人就是三山王本家?不也太兒戲了?水島道:我兄弟幾個,雖非中華人士,但自小靠海吃海,遠來中土謀生,也是一等良民啊。
哈哈。良民也罷,惡賊也罷。反正你們名頭已上了朝廷。生死全在少當家你一念之間。
大人……他們家裏有的是錢,不打不招的……這,我可以走得了嗎?李回chūn懾懦道。
嚴世藩斜瞅了他一眼,從懷中摸出一支短筒火銃出來。張家那邊的人同時向後一縮,但李回chūn卻不能回過神來。就此一刻,火光一閃,一聲槍響,李回chūn頂上開花,倒在一旁。
嚴世藩把火銃往後一扔,自有侍從接着,裝葯填彈。嚴世藩卻不理會,彷佛拍死了只蒼蠅,續道:
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三山王就算留下了金山銀山,死了也無法享用。何不拿出來買個平安?
我張家確是海商起家,經營多年,薄有積蓄。不過,比起嚴大人家裏,只是九牛一毛,又何必覬覦小民呢?
哈哈。若是尋常財富,兄弟我也不會趕這敞渾水。嚴世藩講到這裏,臉sè特然肅殺起來,彈了彈自己的眼罩,yīn惻惻的道:不過三山王財寶的事,是小弟花了一隻眼睛換回來的消息。如果未能挖回本錢來,豈非虧了大本?
嘿,張家歷年所積,老早用作打造港口、修橋建屋,開發航線水路了。張守道:莫說我們家和三山王沒有關係。就算我們真的有這財寶,有道是吃不窮、穿不窮,不打不算一輩窮。我們的確是有金山銀山,但它們就在大人你眼前了,就是這座港口。
嚴世藩聽完之後,臉sè又是一沉,隨即滿臉堆歡,笑道:
看來我在張老闆面前談生意,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孔子壇前講孝經。
不敢。
借問一聲,兩廣福建一帶的海商,慣於取道山嘴村集散貨物,自於何時?
嚴世藩自問自答,道:十二年前,張寶起兵廣東,戰火蔓延,廣州、泉州、福州,皆無片板出海,只有山嘴村不受影響,是故商旅雲集,你家得益非淺。
客氣了。張守如此道。水島聽着,不知嚴世藩葫蘆里賣什麽葯。
不必。不過如今朝廷平定南方,百廢待舉。第一事必然為復修這三市舶司。其時華南諸商,取道廣州泉州,定必易於繞道此地?小弟久坐京城,不知路程遠近,請張老闆教我。
哈,嚴大人倒和我這山野村夫談起國計大事來了。張守道:雖然三山王已歿,但東夷倭寇尚在,胡尚書大人正領兵攻對付。不知道何年何月,東南半壁方可太平?嚴大人峨大冠,拖長紳,身居朝堂之高,定可告知予我。
原來明嘉靖年間,兵禍連結,不亞於唐末亂局。南有張寶,東有汪直。張寶的軍隊是雜牌軍什麽民族都有,汪直的船隊卻是漢人和倭人連合,以漢人居多。
戰火連年,但買賣依然要做。山嘴村得此天時,兼有人和,再仗地利,生意自然要來越紅火。
然而三山王一平,廣州等別處港口再開,做生意人的自然不想跑遠路。山嘴村的光景想必亦會一落千丈。嚴世藩便是以此為脅。
水島心想:這賊廝鳥倒想得美?不過,華南一眾港口復開,勢在必行。他一人之力,能壓得下來嗎?
果然,嚴世藩接口道:打倭寇,是兵部的事;修港口,是工部的事。
嚴大人美意,草民不勝感激。張守道:不過,生死有命,富貴由天。山嘴村興旺有時,衰落有時。一切自有天命,當隨遇而安!
嚴世藩臉sè一黑,冷冷地道:那麽,你是不肯交出三山王寶藏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哈哈!好!好一句“本來無一物”。嚴世藩大笑,打了個手勢。
那一直站在嚴世藩身旁、守護着他的高大漢子,突然揚起右手。接着明軍陣中一支鏑矢衝天而起,哨聲響徹全村。
如你所言,三山王的金山銀山化作了整座山嘴村的話,那兄弟把整座山嘴村砸碎了帶回京,也對得住我這隻眼睛了!
哨聲一落,祠堂後方隨即轟然作響,冒出火光。
本來無一物,那麽,讓山嘴村也回歸於無吧!嚴世藩笑道。
※※※
原來嚴世藩和張守水島交涉之時,明軍另一支人馬抄了後路,來到祠堂後方。
今敞嚴世藩帶來奪寶的兵士,乃軍中jīng銳,武藝高強之餘,亦jīng於火器。與衛所里那些混rì子的兵油子不可同rì而語。嚴大人乃朝中大紅人,而且臨行時特意告知,此番乃為挖寶而來,故此特別賣命。
這支奇兵,共有十二人。一早來到祠堂後門,靜候時機。待聽到鏑箭聲響,立刻點燃了手上的火器,往祠堂後庭里拋扔。
這火器叫“西瓜炮”,物如其名,乃西瓜大小的一個圓球。只是此球以火藥為芯,約有一拳頭大,外圍堆以鐵釘鐵片,接上藥引後,再以紙皮層層包裹。用時,就點着藥引,往敵陣拋去。火藥爆炸,裏頭的鐵釘鐵片便四處飛散,殺傷敵人,最是厲害不過。
一共有四個西瓜炮給扔進祠堂後庭,果然幾聲爆炸之後,後庭立刻響起了鬼哭神嚎、撕肝裂肺的慘叫聲。
這十二人中的隊長,打了個手勢。自有兩人弓身趴牆,成為腳踏,讓同伴登牆而上。
一翻過牆頭,便見到四五個村民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然而這些明軍視若無睹,只掏出鳥銃戒備。
果然前堂有人聽得爆炸,跑來後庭查看,沒料出一出廊門,便給打成了麻蜂窩。
這十二個明軍,分作四組,每組三人,一人填葯、一人裝彈、一人發shè。全程如行雲流水,並無間斷。每一刻都有四支火銃在發shè,是故雖只有十二人,卻有千百人殺敵之效。
湧進後庭來殺敵的村民雖多,卻未看清楚明軍奇兵身影,便即中彈倒下。不多時,走廊兩旁便堆滿了傷者。後面的人見勢sè不對,發一聲喊,馬上掉頭就跑。
守在前堂的駝伯、小弟和神眼也很着急。他們掩護着張守、水島、拉蒙,分身不得。只見過不多時,原本在村裏的老弱婦孺,如被餓狼追趕的羊群般,由大殿沖涌到前堂,把正在替神眼神他們裝彈的助手們衝撞得一塌糊塗,鉛彈、火藥四散,倒得一地都是。
糟糕!神眼在上面着急,只見十二個明軍來到堂前。他手上只有兩支火銃尚有彈藥。他連忙朝這幫人當中、似是帶隊的人開了一槍。
那隊長胸口中彈,身子向後一仰,卻未倒地。神眼見狀,罵道:媽的!是鎖子甲。
其時火銃火槍,主要用火藥爆炸、shè出圓型的鉛彈。圓彈打中人體,雖能殺敵,但往往卡在皮肉之間,只要不一下子擊中要害,未必立刻喪命。而且圓型彈可及者短,易為風向氣流所礙,難以瞄準。只有高人如神眼者能百發百中。
尖型的子彈於當時尚未出現。尖頭彈比圓彈更能破空,穿透力、殺傷力更強。而且打中人體,往往前方入,後方出,傷口無法止血,中者多數流血不止而斃命。
神眼見狀,第二支火銃正要向那隊長腦袋招呼。不料與此同時,那隊長手朝牆頭一指,喊:放!
神眼高叫:快散開!
圓彈容易偏誤,只要不聚攏在一處,對方就算人多,也難以傷敵。
小弟和其他村民馬上四散而逃,跳下牆來。
只是神眼沒料到明軍這次改換了手法,同時間十二人十二支鳥銃一同上膛,十二人一起瞄準了神眼。
一支火槍的擊中率或許不高,但同一時間十二支火槍向同一個目標shè擊,便總有一顆子彈能夠打得中目標。
神眼不走運,他躲過了九顆子彈,但有三顆打中了他身子。一顆打中膝蓋,一顆打中左肩,最後一顆打中脖子。
於是,神槍手神眼,雖然單挑槍法舉世無匹,但卻栽在對方的陣法和演算手裏,命喪黃泉,埋骨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