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塵深重
燕脂徹底靈寂,化身玩偶的那一瞬間,其心竅處懸浮的那顆微有裂紋的紫色圓珠,周身泛着的淡淡白暈黯淡閃爍了幾下,像是突然失衡猛烈顫動搖晃,終是在一息之間徹底爆開。
炸裂開的紫珠凝成一縷淡紫色的絲線向著燕脂眉心竄升,不過眨眼之間就凝聚成眉心光點,一圈圈的波動自眉心震蕩向燕脂腦部蔓延。
此時離燕脂玩偶最近的王鑫,因陷入極大的悲慟起伏中,靈魂亦隱隱開始和波動同頻共振,千年封存的記憶如海潮翻騰灌入王鑫腦海。
王鑫身體一顫,龐大的海量記憶一時衝撞得他大腦有片刻的空白。
極致的白暈過後,王鑫迷晃間看見了一座綠林森森的高山,深山裏一隻通體雪白的靈狐在濃密草木間靈巧騰躍,毛茸茸的九尾高高翹起形如蒲扇。
靈狐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純如稚童,只顧着在山野間撲蝶嗅花。山風拂過,柔軟的雪白毛髮也隨風輕動,在陽光下閃動五彩光澤。
畫面一晃,一人身披盔甲,濃眉星目相貌朗俊,徒手與黑熊廝殺。四周幾百侍從猛將以矛戟撞地,聲勢如洪。靈狐歪着腦袋透過林葉縫隙,立着耳朵好奇地看着將黑熊挖心的威猛男子。
幾十載更替,嫵媚更顯的九尾靈狐被囚進牢籠,送入蛇騰部落,只是牢籠中那靈狐卻眼帶狡黠,似乎只當遊樂。美女妲己從牢籠中抱出白狐,以葡萄湯羹餵養,日日與狐作伴。
很快大軍襲來,蛇騰部落濃塵滾滾,妲己被亂戈刺穿流血身死,靈狐守在身側久久不去。天真妖獸因心中劇痛陷入昏迷,再醒時發現兩鬢微白的昔日殺熊男子淺笑望來。而此時靈狐突破境界已化身成妲己樣貌。
之後靈狐妲己隨帝辛回宮,靈狐懵懂,初化人身總是磕磕碰碰,而帝辛貴為君王,卻處處遷就耐心教導。一日撞見妲己露尾亦無畏懼,反裝不知,不顧人妖殊途,寵愛日盛。出巡時經過“燕”花,還特製“燕脂”為靈狐妲己美顏。
自此,“燕脂”一名成了帝辛對妲己私下的專寵愛稱。
可惜兵敗如山倒,帝辛牧野之戰大敗,倉惶奔至鹿台,身周妃嬪將領死死散散,唯有靈狐妲己獨伴在側。帝辛成亡國之君,自知死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以紗布遮面,自燔於火。靈狐妲己緊隨其後,生死追隨。
可靈狐九尾九命,火隕后醒來,商去周替,已是物是人非。
帝辛已非英主,而成紂王,天下怨念集於一身,罄竹難書,代代唾棄。
靈狐求到玩偶鋪前,與前鋪主“沉”締結死契,自願身煉玩偶,受盡千年靈寂,只求終有一日再見轉世帝辛,哪怕唯此一面。
——玩偶鋪前。
一人久跪,正是王鑫。
他面如枯槁,一雙眼沉得嚇人。
街上來往的人路過,都奇怪地打量他,指指點點的聲音不斷,只是拿起手機想要錄像拍照時,手機都不約而同地出現了各種故障。
可王鑫毫不在乎,似乎只短短半日功夫,他已然對世間萬事聾了瞎了,什麼金錢名聲,沒什麼能讓他再起波瀾。
唯獨他此刻懷裏緊緊捧着的玩偶。
“煩死了。”
沉沉低罵了一句。
屋內,沉沉正坐在椅子上生悶氣,門外嘰嘰喳喳的議論讓習慣清靜的她有些煩躁。
但直至夜裏12點的指針歸零,沉沉才緩緩起身走去開門。
“進來吧。”
沉沉瞄了一眼王鑫緊抱的玩偶,
居高臨下地看着王鑫。
王鑫反應延遲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抬頭,看見沉沉,一雙黯然的眼睛裏重新匯聚了一絲神采,就像絕望中終於摸到最後一根稻草一般。
王鑫抖落一身寒意,站起身時發麻發脹的腿踉蹌了幾下,急忙忙進了店鋪。
“慶主,您能不能幫幫我,救活燕脂?”
王鑫一進門又重重跪了下去,雙手將懷裏緊緊抱着的燕脂遞出,一臉乞求地看着沉沉。
“活?”沉沉被逗笑了。
“這不就是從我店裏出去的嗎?一個玩偶,何談‘活’字?”
“燕脂,燕脂是活的!她本來就是活的!”
王鑫可憐地把捧着的燕脂玩偶向沉沉面前伸了伸,帶着哭音喊道,失了智般拚命地搖頭。
沉沉只靜靜地看着幾近癲狂的王鑫,臉色慢慢沉了下去。
“你之前來我店裏是求什麼?”沉沉沉聲問。
“求……財……”
王鑫被沉沉這般盯着,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弱。
“這幾天賺了多少?”沉沉又問。
“兩個多億……”王鑫低頭。
“那就是了,短短七天,兩個多億,還想怎樣?”
沉沉不再說話,而是走回櫃枱,低頭整理玩偶。
那意思很明顯:送客。
“不!我可以把錢都還給您!只要燕脂回來!”
王鑫跪着向前一步,眼淚和着鼻涕流下,哀求地看着沉沉。
沉沉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玩偶。
“你求財,玩偶鋪已經遠遠滿足了。一筆勾銷。從哪來回哪去吧。”
“至於燕脂,在那之前我便提醒過,你們不聽,那就只能這樣。”
沉沉的話冷得不帶絲毫情感,讓王鑫如墜冰窟。
“我…我不要錢!我不要錢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燕脂遭這樣的罪。”
王鑫說到此,緊緊捂住疼得近乎撕裂的胸膛,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
當燕脂又變成一個冰冷冷的玩偶,他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燕脂……”
王鑫一個大男人,哭着跪落在地,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哭過,即使兜里只剩一塊錢的時候,即使從小忍飢挨餓受人白眼的時候,他都從沒像今天這樣哭過。
王鑫的話,讓沉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你?”沉沉挑眉,開始認真打量王鑫。
“你知道了?”沉沉試探性地問。
王鑫抬起頭來,眼睛瞬間被眼淚糊了。
“燕脂走後……我才知道……”王鑫懊惱萬分。
“帝辛”,沉沉嘆了口氣,換了一種稱呼。
“你們塵緣已了,不要再執着。”
王鑫卻還是搖頭。
他一隻手依舊抱着燕脂玩偶,一隻手撐地,歪歪斜斜地緩緩站了起來。
“我罪在亡國!以三千年輪迴受辱償還,我無怨。可燕脂化身玩偶,受盡三千年孤寂,受盡三千年折磨,我恨!生造數孽,我罪有應得,可燕脂無罪,她早已陪我殉身火海,何苦還要她生化玩偶,三千年不得瞑目!”
“要錯,也是我帝辛一人之錯,婦人何辜!”
王鑫說得聲淚俱下,字字泣血。
他雙目圓睜,怒目視着沉沉,似乎是要透過沉沉,去質問這天,質問這地!
商紂王蘇妲己,歷史自商流淌了多少年,他們就被口誅筆伐了多少年。
他帝辛輪迴轉世,世世窮酸受辱命,代代孤苦伶仃冢,整整三千年,他從無善終。那是他的命劫,他只能認!
卻沒想,他最珍愛的燕脂,卻被封為玩偶,淪為死物,受人擺佈……
“我不過就是斗輸了,歷史不過就是成王敗寇!”
“史書,不過是個笑話!”
王鑫咳出血來。
王鑫再一次對着沉沉重重跪下,這個昔日的帝君,為了心愛的女子,哪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我求您,讓燕脂重新活過來,哪怕要我再受三千年,不,六千年!我也認!”
王鑫說得斬釘截鐵,一雙眼瞪大着看向沉沉。
“唉……”
沉沉又是長長一嘆。
她只輕抬下手,王鑫便被迫從地上站起,被挪坐到了椅子上。
對於雄韜大略重情重義的君王,即使斗敗,沉沉也願給他一份體面。
“沒人逼她,都是她自願的。”
如若不是因為燕脂的千年等待而動容,當日王鑫路過,沉沉也不會多事了。
“九尾狐投了火海,也是不死身。知道你要輪迴受罪,她不忍,才求來玩偶鋪。說是有苦同擔,甘願化身玩偶,出賣八尾余命,渡你輪迴苦。”
“燕脂受盡三千年塵封,昏昏沉沉不能動不能說,只能像只玩偶一樣被擺在櫥窗里,慢慢地力量消散,對於前塵往事也慢慢模糊,可她還是甘之如飴。”
“三千年,燕脂只真正醒過這七天。這七天直至今日隕滅,燕脂都從未對你提起前緣,是不想絆住你。”
“她只求你今生富貴安康,她說眾生皆苦,可她捨命只想你少苦一點。”
“如今你這樣,也算不枉費她。她這樣,也算對得住你。”
“慶主,求您幫我!”王鑫何嘗不明白燕脂的苦心。
“若要你一命抵一命呢?玩偶鋪少了一個娃娃,自然要填進來一個。”沉沉想了想,方才問道,眼神里閃爍着莫名幽光。
“好。”
王鑫想也不想就答應。
“成為玩偶,不能動不能言,沒有自我沒有前塵,還要萬世萬年被擺在櫥窗里,沒有盡頭。”
“好。”
王鑫還是答應。
“她再次醒來,不會再記得你。”
“好!”
王鑫依舊回答得很乾脆。
“即便拋棄天下,我也只願她開心。”
“你現在可沒有天下能拋棄了。”
沉沉深深看了王鑫一眼,優雅地端坐在椅子上,說出的話直戳人心窩。
“那就傾盡所有!”王鑫目光堅毅。
王鑫只要想到燕脂千年來受的苦難,就心疼難忍。
他是一個男人,理應由他承受這一切。
沉沉想了許久,還是搖搖頭。
“不是我不願意幫你,燕脂是九尾狐,而你是平常人,我沒辦法把你變成玩偶。”
王鑫瞬間像是霜打的茄子,精神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燕脂……真的沒有辦法嗎?”王鑫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鑫把頭深深埋進雙臂中,他嘴巴發乾,心裏明明淌着血,眼裏卻流不出淚了。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總是哭不出來的。
沉沉嘆氣,有些掙扎。
“有,也沒有。”
王鑫一下子將頭抬起來,眼露精光,那樣子恨不得把沉沉吃了一般。
“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