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牛奶布里歐修：
阿諾一口一個“胖修女”吃了個痛快，然後他才想起來，晚上遇到路德維希時，他還對他強烈推薦了校長室的落日橘冰沙。
“路德！”這是一個難得的連讀，阿諾自己都很驚訝。
然後，阿諾病床旁邊的米色帘子，就被從外面稍微拉開了一些，穿着絲綢襯衣的魔族，此時正從那頭疑惑的看過來。一雙紫色的眼睛裏，生動地寫着“怎麼了？”的問候。他之前一直在帘子後面的壁爐前專註看書，能隱隱看到他的無框眼鏡正壓在《古典樂賞析》幾個大寫的字母上。
送阿諾來校醫室的隔壁室友，正是這位擁有一對螺紋黑角的高大魔族。阿諾覺得他不僅是個熱心腸，還擁有一副好身體，因為他是一路把阿諾抱過來的，連口大氣都不帶喘。
阿諾若閉上眼，彷彿還能回憶起對方身上凜冽的味道，就像初夏的風，暖冬的柴，總之就是讓精靈很舒服的感覺。
在把阿諾送到醫務室后，路德維希也沒有離開，只是一直很安靜，安靜到連校長都沒有發現他。
剛剛才在慌張中擦完嘴角糖霜的塔西佗校長，終於跟着阿諾的提示想了起來，路德維希今天也在他的辦公室喝過冰沙。
“不用擔心。”路德維希先一步攔住了兩人想要搖鈴呼叫校醫的動作。作為一個幼年期為了活着就已經費盡全力的魔族，他吃過更多更糟的東西，好比巴蛇的毒是酸的，博魯多的根莖是苦的，而大多能夠找到的食物都有種揮之不去的腐敗味，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彷彿快要把他的整個胃都灼燒殆盡，“我覺得我應該不至於……”
不等路德維希的話說完，校醫正好來查看阿諾和校長的恢復情況，他一眼就能看出路德維希是健康的。
順便對另外兩人開了個嘲諷：“他只喝了正常的量。不像有些人，能喝到起吐花症反應，也是怪厲害的。”尤其是塔西佗校長，他比阿諾一個精靈幼崽還不懂克制，“您已經不年輕了，這話還需要我今天說第三遍嗎？”
第一遍是因為打鐵閃了腰。
第二遍是強行使用風系法術又摔了腿。
第三遍……
再強大的法聖校長，在面對醫生的時候，也只能立正挨打。
但塔西佗校長這個矮人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不怕尷尬，校醫這頭剛把他像孫子似的訓完，他轉頭就可以毫無心理障礙地對阿諾道：“正好今晚遇到了，不然我本來還打算明天讓你的舍監找你談呢。”
“看來你和路德維希閣下相處得不錯。他以後不僅會是和你同一棟學舍的室友，同時也會成為你的指導學弟，你願意嗎？”
指導學弟，是空堡依託校內的學舍制度，而誕生的一種特有關係。
空堡是一所全年的寄宿制學校，因為歷史過於複雜與悠久，宿舍區修建起了無數風格迥異的獨立建築，它們被統一稱為學舍，由不同的舍監管理。每一棟學舍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文化以及傳承精神，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緊密團體。
他們同吃同住，一起成長，哪怕是在畢業后，大多也會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聯繫。
阿諾的學舍叫橡木樹，是空堡十分有名的學舍之一，因為歷年入學的精靈，大多都會選擇這裏。雖然精靈族沒什麼男精靈會進行魔法深造，女精靈卻有不少。精靈天生的美貌，讓橡木樹一度成了美人的代名詞。
不過，橡木樹學舍並不只有精靈會入住，畢竟精靈實在是太稀少了。一般來說，學校和舍監會優先考慮其他長生種，或者需要保護的學生。
精靈族除了高顏值和高魔法外，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護短。
雖然平日裏疏離排外的精靈們，未必會和外族同學有多少交流，但只要住在一個學舍，且沒有上升到種族的矛盾仇恨，那精靈一般都會默認這些舍友是在自己的庇護之下。如果有人膽子大到敢霸凌橡木樹的學生，那就是與整個空堡的精靈為敵。
美美的精靈，總會給你滿滿的安全感。
這也是目下無塵的精靈們，在空堡內外依舊能收穫大量迷弟迷妹的原因之一。哪怕他們出手只是一種地盤本能，但至少他們真的幫了很多人。
阿諾的隔壁宿舍，就曾屬於一個飽受欺凌的膽小人族。兩人平日裏也沒什麼交流，但阿諾如果在路上看到他，還是會點頭致意，並與他一同返回學舍。對方已經入學多少年來着？阿諾有些記不清了，只在恍惚間想起，上學年末的舞會後，他送了自己一朵精緻的寶石花。那應該是畢業前的臨別禮物。幸好，阿諾當時雖然不知道，也還是送了套魔葯器皿當回禮。
舊同學畢業了，自然要有新同學入住。
為了幫助新同學能更快融入空堡，學舍里的老生就會被分配到指導學弟、學妹的任務。做好了是能加學分的。
往年根本輪不到阿諾帶，他能照顧好自己已經是個蒙神恩賜的奇迹了。
但今年的路德維希……
有些特別。
外人無法確定路德維希的身份，但塔西佗校長肯定是知道的，他就是魔族的那個征服者路德維希，有且唯一的選帝侯。
無數人說過無數有關這位魔族統帥的不好言論，但塔西佗校長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因為就在三百年前，這位統帥還只是一個入住過橡木樹學舍、拿了全額獎學金的完美學霸。
那個時候的路德維希只叫路德維希，還沒有冠以阿斯蒙蒂斯之名。他優秀、勤奮且努力，就像植物渴望雨露一樣，渴求着魔法知識。學校里無數的導師都曾堅信，如果路德維希選擇在自己所教的領域發展，他一定會成為跨越時代的天才。
可惜，這位天才在畢業后，並沒有選擇在任何一個法師塔深造，而是遠赴了魔族戰場。
這樣的選擇甚至驚動了校內為數不多的大魔導師，他們紛紛來和塔西佗校長拍桌子抗議，並揚言如果允許這樣的人才前往戰場，那就是一場對學術未來的謀殺。塔西佗一定會成為這個紀元最大的傻瓜。
塔西佗校長也不想當傻瓜，但路德維希去意已決，那雙漂亮的紫眸中正醞釀著風暴，他註定不凡，不管身處何方。
一個半月前，塔西佗校長突然接到了來自路德維希的消息，當聽說他有意回校完成自己當年沒能及格的古典樂賞析時，老校長是欣喜的，但也有那麼四五分的意料之中。他就知道，這種有強迫症的學霸，早晚有天會回來讓他的成績變得完美無缺。
塔西佗校長唯一沒想到的是，看上去與多年前孤零零一個人上山求學時一樣冷硬的路德維希，會主動開口想要和阿諾成為舍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塔西佗校長的直覺告訴他，這說不定會成為一次偉大的改變。
所以他幫人幫到底，又給兩人套上了一層指導關係。
不過，在這對學長學弟認識的第一個晚上，照顧關係就來了個兩極反轉。阿諾萊德今天實在是太累了，他經歷了慢節奏人生中太過豐富的一天，在校醫室說著說著突然就睡了過去，連招呼都沒有來得及打，就像斷了電的機器。讓他在校醫室睡一晚也是可以的，但……
路德維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抱着一身甜點香氣的光明精靈，回到了橡木樹。
路德維希的屬下波波巴瓦，就恭順地等在紅磚建築的門口，見到這一幕時，整個魔都要不好了。
偏偏路德維希面色如常，單手抱着懷裏的精靈，用另外一隻手對波波巴瓦比了個噓的手勢，好像這本就沒什麼大不了。他先把阿諾送到了宿舍，然後才回到自己的套間聽屬下彙報。像路德維希這樣身份特殊的學生，空堡里還有很多，學校也很靈活地為他們處理事務打開了方便之門，好比允許登記過的下屬自由出入。
波波巴瓦是路德維希的心腹之一，沒什麼腦子，但武力值空前。他為他的主人帶來了兩枚記憶水晶，分別記錄了阿諾上學期末考試失誤時的畫面，以及今天補考時釋放禁咒火焰的模樣。
身材高大如野獸，素有“屠夫”之名的波波巴瓦，此時正心甘情願地垂着頭，隨侍在路德維希的椅子旁。他不敢妄加揣測主人的心思，只敢按照自家大人的吩咐做事，從主動消失到及時出現，每一個尺度都把握得分毫不差。
只是……
波波巴瓦可以對黑暗神發誓，記憶水晶里的精靈釋放出的紫黑色火焰，正是自家大人在潘地曼尼南戰場的成名技，禁咒.炎魔降臨。
用法杖射出一條或多條烈焰巨龍，在戰場上長驅而過，清理出一條或一片焦土，宛如史詩中炎魔誕生時生靈塗炭的畫面。最早一批跟在路德維希的魔，都曾無數次目睹這無情的業火，是如何一次次點亮戰區的夜空。其聲通天，其力徹地，火焰所過之處，絕無一魔生還。
路德維希在“征服者”這個稱號前，曾被譽為“縱火之魔”。
不管是波波巴瓦，還是哪個追隨路德維希的軍團長，在此之前大概都想像不出，有一天，這樣的禁咒火焰，會被一個只有一百八十歲的精靈所掌握。
理論上來說，這樣的禁咒不要說模仿了，根本就不可能被學習。
“除非是公爵大人親自教的。”波波巴瓦的另外一位同事——設法拿到這些畫面的渡鴉人——如是說。
波波巴瓦一開始只覺得他那自詡精明的同事，怕不是在上次的海戰里往腦子裏進了太多的水。但是，在他看到自家大人親自在夜幕中抱着精靈回來的畫面后，他不算髮達的大腦，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浮想聯翩。
因為就在差不多一個多月前，他家大人在匆匆平定了魔族戰場后，第一時間做的既不是接管各方勢力，也不是整頓死傷無數、可以分分鐘為他掌控的魔神血脈，只莫名決定了要前往中域。沒有魔知道征服者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哪怕是七十二柱魔神中最傲慢的巴爾一族，也不會狂妄的覺得，魔族在剛剛結束內戰的當下，就適合重新挑起和中域的戰爭。
那路德維希大人前往中域，能得到什麼呢？波波巴瓦的腦海里，突兀地閃過了記憶水晶中精靈的一個回眸，銀色的長發就像夜晚流動的星河，整個精靈已經美的超越了種族。
不不不，波波巴瓦連忙搖頭，想要把這些奇怪的心思甩出腦海，自家大人怎麼可能像他一樣低級趣味？
無獨有偶，路德維希也在一遍遍確認着記憶水晶的精靈。
那位王弟連表達驚訝都是緩慢的，剔透如湖水的綠眸一點點睜大，瞳孔卻反而慢慢收縮，精緻又不失優雅的動作，為他整個精靈都蒙上了一層茫然的薄紗。薄紗下，是對方單手就能被輕易折斷的脖頸，脆弱而又纖細，宛若瀕死的天鵝。
而這隻小天鵝，前不久還全無戒備地沉睡在他的懷裏，一起一伏的淡色唇瓣，吐着說不上來的奶油香氣。
在路德維希把阿諾放到層層帷幔之下的高床軟枕上時，阿諾好像迷迷糊糊地醒了，又好像只是在說夢話，他只是用很輕很慢的語氣鄭重承諾：“別——怕，學——長——罩——你。”
不算聰明的精靈，明顯誤會了校長讓他給路德維希當指導學長的原因。
但莫名地，這一幕就讓路德維希想起了當年，他第一次吃到口味正常的麵包。他們告訴他，那叫牛奶布里歐修，是牛奶做的米。酥脆的外表呈現出非常漂亮的金黃色，一口下去內部卻柔軟到不可思議，高糖註定帶來細膩的口感，宛如雪糕融化在了舌尖。
他真的一點也不愛吃酸的。
卻嗜甜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