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節 偷雞
說起來,話長了。三十多年過去了。
那一年,金長山剛上中學就趕上了停課鬧革命,接着就是上山下鄉。冰天雪地中,他和同學們坐着大卡車,來到了離市區一百來里地的甲響縣興華公社。下了車,金長山一行就被一個叫尹德伯的書記,用馬爬犁拉到了西南岔大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這是個窮得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想一想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啊!知青們吃的是發霉的玉米面窩頭,就着鹽粒往下咽。每天的勞動量大大的超過這些青年學生們所能承受的負荷。好在當地的老百姓,大叔大嬸對這些遠離親人,還不大懂事的學生們傾其所有,熱情呵護,才使他們漸漸地適應了當時的環境。
這期間,最不能讓金長山忘懷的莫過於村東頭的老彭家。提起這個,金長山是心存感激,又無比愧疚。
在西南岔,老彭家過的算是比較好的。據村民背後說,彭樹常的媳婦,原來打算嫁到老尹家。當年尹德伯抗美援朝走了,很多年以後才回來,人家也不知他死活,這才嫁到了彭家。尹德伯回村后當書記,自然關照彭家了。這不,全村都是小趴趴房,彭家在村東頭,蓋的雖說也是泥土草房,但的確比別人家蓋得高一些。有尹書記親自上陣指揮,蓋得棱是稜角是角的。彭樹常兩口子乾淨利索,院子裏連根雜草都沒有,房后的柴垛總是四面見線,就連雞窩,人家都修得像模像樣的,可惜了大門口的狗窩,雖然修得也挺好,狗卻因為喂不起,放出去被人抓走吃了。但金長山這些知青們知道,狗早就進他們肚子了。
當時彭家四口人,兩個孩子,大的叫小海,小的叫小雲。庄稼院的事,只要肯出力沒有干不好的。老娘們帶着孩子起早貪晚,屋裏屋外拾掇得乾淨利落,日子過得啥也不缺,大人出來進去,鞋是鞋,襪是襪,有模有樣,小孩子伺候的利利正正的,桌上桌下,鹹菜醬樣樣齊全。這在當時全村也僅此一家。
儘管彭家住的離集體戶挺遠,知青們還是一有閑工夫都願意到他家串門兒。目的是要點鹹菜,或弄口大醬,來調劑一下那苦澀的生活。
話說有那麼一天,冬天閑着沒事,集體戶的男生出了個壞主意。金長山一聽,當即反對。因為他們要趁着風雪夜去偷彭家的雞來改善生活。
金長山反對沒用。知青們還是按計劃當天晚上偷了彭家的兩隻老母雞。戶長吩咐金長山的同桌女生楊雪梅趕緊燒水。儘管戶長喊了半天,楊雪梅遲遲沒從西屋出來。大夥知道,楊雪梅膽小怕事,是不敢出來,便扯脖子高喊:“楊雪梅,楊雪梅,你讓我們偷的雞,抓回來了,趕緊燒水呀!”深更半夜這麼一喊,嚇得楊雪梅乖乖地起來,到外邊抱柴禾點火。
人多好乾活,女生們都起來了,燒水、煺毛、燉雞,男生們負責掩埋雞毛、下水,整巴完了,全戶知青一頓生吃海塞。
哪有不透風的牆呀,第二天全村的人就都知道知青們吃社員家雞這件事了。生產隊、大隊的幹部都來了,給知青們開會。金長山雖然沒去偷,沒幹活,可也吃了啊,那年代誰見了燉好的小雞能無動於衷呢?知青們這個時候可團結了,誰也不說話,男生女生就是悶着不發言,沒辦法,隊幹部把這個事整理了一份材料,報到了公社。公社非常重視這個事,認為知識青年根本不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而是坑害、糟蹋貧下中農來的,這還了得,因而通報全公社,做反面典型,在全公社範圍內,各個知青點進行討論、批判。這一頓折騰就是半個月。
金長山和同學們可倒了霉,整天開會學習,寫檢討,談認識。總之,集體戶把這帳,都記在了老彭家身上。村東頭的彭家和集體戶的關係,破了。
也趕巧,沒過多長時間,知青們掌握了一個最新消息,說彭樹常今天一大早上縣裏去了。據知情人透露,彭樹常是賣雞去了。這在當時可是大毛病,大問題。
彭家養了六隻雞,被知青們吃了兩隻還剩四隻,都抓走了。
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哇,不能放過。戶長對當時反對偷雞的金長山說:“你將功補過吧。給你一次機會,馬上下山去追,割資本主義尾巴,這可是立場問題。”這分明是想報復彭家,卻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然而,金長山無奈,只好去生產隊,套上馬爬犁一路飛奔下山。
在通往甲響縣的路上,金長山追上了滿身霜雪,兩手提雞匆忙趕路的彭樹常。馬爬犁裹挾着的風和雪,把他頂了個趔趄。金長山掉轉馬頭,不由分說,讓彭樹常趕緊上來。他見彭樹常遲疑,還要說話,便大聲說:“別解釋了,村裡派我來追你,有話回去說吧。”然而,彭樹常並沒有動。他躊躇不前,面露為難之色,嘴裏嘟囔道:“孩子有病,去買點葯也不行啊?”
“別磨嘰了,你不冷啊?快走!”金長山用手捂了捂已經被寒風吹疼凍僵的臉,沖彭樹常吼道。彭樹常無奈,只好上了馬爬犁,和金長山一起返回村裡。
金長山去生產隊卸了馬爬犁,回到集體戶發現同學們不在,一打聽才知道,都去了彭樹常家。他心裏一驚,以為大夥揪斗彭樹常去了。他趕緊奔村東頭跑去。
彭樹常剛到家,集體戶的知青們就進院了。彭樹常心驚肉跳地蹲在門口,等待着大禍臨頭。
戶長走到跟前,扶起彭樹常說:“大叔,尹書記都告訴我們了,偷雞的事,不是你老告發的。我們錯怪你了。對不起,對不起了。”
彭樹常心有餘悸地說;“我啥也沒說過,沒說過。同學們,你們,嗨,沒事,沒事了就好。”
“大叔,我們歲數小,”戶長真誠地說:“你原諒我們吧,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金長山趕來時,彭樹常媳婦也打屋裏出來了,她感激地瞅瞅尹書記之後,沖同學們說:“你們這麼小就離開家,不容易,今後咱們家有啥,用着了就來拿,不用偷,不用,啊。”
彭樹常也咐合著說;“不用,真的不用偷,大夥進屋吧。”
等大家進屋后,知青們才知道,彭樹常的女兒小雲病了,病的不輕,躺在炕上,沙啞的哭聲已經很微弱了。趁媳婦抱起孩子哄着的功夫,彭樹常說:“我可不是怕你們再來偷,而是打算賣了那幾隻雞,給小雲買點葯,咳,要是有錢,何必……”彭樹常的話象無數條鞭子落在知青們的臉上,打在金長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