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學成歸來
從學校回來,我帶回了兩蛇皮袋子的書。船靠上江城港的碼頭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這裏的氣溫顯然比省城要低些,江面上還不時吹來微風,感覺並不燥熱。
在濱江飯店住下后我痛快地沖了一個涼水澡,然後躺在小木板床上休息,書桌上“江城三元電視機廠”生產的九吋黑白電視機正播放着《江城新聞》,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用極標準的普通話播報道:
“江城濱江臨海已被國務院首批批准為全國沿海開放的十四個城市之一。目前,正在城市的東南方建設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江城的基礎設施建設、城市住房建設正在蓬勃興起,在虹橋區建設五萬平方米的住宅新村,在天生港由華能國際投資公司投資建設1、2期電廠,江城人民幸福美好的明天即將來到……”
我獨在異鄉為異客隻身一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晚上除了看電視就只有睡覺,疲憊后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睡得又甜又香,做了無數個好夢。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八點多了,我換上一件嶄新的確良短袖襯衫,拎起隨身攜帶的行李和兩蛇皮袋子書一路乘公交車前往江城供電局組織科報到。
江城的路並不寬,路旁邊沒有什麼大樹,依稀也能看到幾棵令我熟悉的法國梧桐。年輕的城市就像少年害了禿頭病一樣,有一塊沒一塊地漏着空地,公交車班次很少,上車后顛顛簸簸、左轉右轉,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了位於青年中路60#的江城供電局。
傳達室里,一位又黑又瘦老農模樣的中年男子嘴裏叼着香煙正在發獃。聽說我是新來報到的大學生,感覺很平常,用含了痰的嘴巴嗡聲嗡氣地說道:
“報到!去組織科啊!西邊四樓上去就是。”
我把行李和書放在傳達室里,取下報到證徑直往西上到四樓。
這棟行政辦公樓是一幢五層混合結構的舊樓房,估計是受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建築學教授楊庭保先生的影響,屋頂挑出部分向兩端做了大大的飛檐,檐牙高高翹起,灰色干粘石的外牆、紅色木門木窗,一點也不氣派。看上去有點兒像南京鋼鐵廠的職工集體宿舍。我走過長長的外廊,在掛有一片“組織科”木牌子的門前停了下來。
我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看到一位四十開外、額頭光光、又胖又矮的中年男人正在接待一位剛報到的男生。只見這位男生個兒和我差不多,身材比我還單薄,不過穿者很是得體,滌淪的短袖襯衫,上口袋中裝着一本紅色的學生證,極透明的襯衫讓我把他的上半身一覽無餘,這件襯衫是時下最為時尚的。在家鄉只有當領導幹部的成功人士才穿這樣的襯衫。
小夥子認真地填寫表格,完事後他主動對我做自我介紹:
“我叫王建興,江州石港人,南京電校畢業。”
由於我倆都是新分配來的,彼此很快就親近了,他交了報到證,填好登記表后,拿到了工作介紹信。然後他站在一旁等我。
我便開始辦理報道手續,中年男人邊發給我表格,邊給我們倆介紹道:
“我姓黃叫我老黃吧!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正是供電局用人之際,華能2期配套工程馬上就要開工建設了,要建十幾座變電所,還有數百公里的110kv,220kv的線路,供電局新蓋的六層辦公大樓快要封頂了,這幾年供電局新來的大學生並不多,在你們之前新來也就兩、三個。”
老黃反覆說道: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大有用武之地啊!”
我和王建興會意地對視一下,爾後我向王建新介紹道:
“我姓苗,叫苗鐵軍,老家如東,畢業於南京航專。”
我們相互聊了一些家常話。王建興算是我到江城供電局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說話間,老黃已給我開好了工作介紹信,他往設計室打電話,在電話里交代好後轉身對我說:
“小苗:我和設計室的陳主任說好了,你快去吧,樓上最東邊的一個大間便是。”
我像個小學生一樣,畢恭畢敬地謝了老黃,告別了王建興走出組織科的大門。然後我又小心翼翼地走上五樓,去見我的頂頭上司,聽他安排我的工作。
設計室位於五樓外走廊的最東頭,雙開的半玻璃門正向外開着,進門后一直在等候我的陳主任很快便迎上來,他用濃重的鄉音對我說道:
“小苗你來啦!進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陳主任向大房間裏坐得滿滿的男女老少師傅們說:
“這是我室今年新分來的,小苗同志學土木建築的,就分到土建組吧!”
說著他把我帶到一位乾瘦卻很乾凈的中年男人面前對他說道:
“劉工,小苗就交給你啦!你具體安排他的工作。”
劉工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鉛筆,抬起頭非常客氣地對我說:
“啊!歡迎!歡迎!”
劉工非常客氣,但話不多。
陳主任給我的感覺很像大學裏的老師,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臉上帶着一副黑色寬邊兒近視眼鏡,話雖不多感覺還算熱情。
陳主任轉回頭又給我介紹道:
“我們設計室是為了服務華能2期工程才剛成立不久的,辦公條件有限,十幾人擠在一個房間裏,夏天連電風扇也沒有,這些以後會慢慢改善的。”
還沒等我問起住宿的事,陳主任接着對我說:
“噢!現在我們局裏的單身宿舍相當緊張,暫時安排你住西邊的建工招待所吧!”
說著又親自帶我去辦理入住手續。
初接觸陳主任,我感覺到他既像領導又像老師。難怪剛才已聽到有同事叫他“陳老師”。
辦完住宿手續后,陳老師對我說:
“小苗這樣吧,你先回去休息幾天,然後儘快來上班,最近我們室的事情還挺多的,不少工程要趕着出圖紙唻!”
我帶着謝意連聲說道:
“好的!好的!謝謝主任關心!”
我告別了陳主任,心情特別的好,想着馬上回家就能見到家人心情更加激動和興奮!
報到註冊之後,我就成了供電局的正式幹部、技術人員,我從財務科領到派遣費、差旅費還有半個月的工資合計:95.60元。我心裏美滋滋的。
傍晚時分,我花了1塊4毛錢從江城長途車站趁車回到老家。
父母親大抵知道我將回家鄉工作,但具體並不知道我到底去哪家單位,寫信需要很長時間,我乾脆就沒有寫,今天回家想必能給父母還有爺爺、老爺爺一個驚喜吧!
我的家鄉如東縣雙南鄉位於江城市向北40公里的如泰運河南岸,雙南鄉在我小的時侯叫“紅旗人民公社”。在1981年因位於雙甸鎮南而改名為雙南鄉,是個典型的農業鄉。
改革開放的春風同樣也吹到了這個窮鄉僻壤,這裏的人們也開始盼望富裕和幸福。以傳統農業為基礎,同時也開始興辦鄉鎮企業和養殖業、種植業等。
三年前我從這裏走出去,除了帶着全家人對我的希望之外,我一無所有。今天我回來時已經是堂堂的國家技術幹部,是我改變了我家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存方式,成了一名吃國家糧的城裏人。
我將拿到的96.5元工資加上身邊餘下的零錢湊足整整一百元,我想像着把這一百元錢交給媽媽時的情形,這是我人生拿到的第一筆財富,也是我家的最大喜事,更是我家的經濟轉折點。想到這裏我心裏樂開了花,兩個小時的車程只覺得太漫長了,心像長上了翅膀一樣,早就飛回到家中。
太陽西下之後,一輪明月又悄悄地爬上東天,夏天的星星開始忽隱忽現的布上天際,夏夜下的村莊還像兒時那樣的謐靜,鄰居家已把飯桌子抬出來放在自家門口的場地上,電燈泡也掛到門外的樹上了。
自從1982年分田到戶之後,家家門前做了大場用來收割和脫粒。社員的稱呼也隨之改叫村民了,村民們再也不用帶晚下田勞動了。當我走到自家門口時,正值萬家燈火,家家戶戶幾乎都在自家門前的場地上吃晚飯了。
鄉下人的生活很簡單,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好晚飯後就洗澡,然後在場上乘涼,等全身涼爽后就睡覺,晚上沒有電視看,更少有人走夜路,鄉間寂靜得只能偶爾聽到幾聲犬吠。
家裏的瓦房是1984年我還在南京讀書時蓋的,已經整整兩年了,因為缺錢,大門兩邊的窗戶還是用塑料紙糊着的,夏天為了透風,父親把塑料紙拆去了,電燈裝在屋內,外面卻被照得通亮。遠遠的我就看到大妹、小妹、弟弟、父親、媽媽還有爺爺、老爺爺都坐在桌邊,估計晚飯已近尾聲了。
小弟眼尖看到我后突然大聲叫喊起來:
“是哥哥回來啦!”
“怎不早點告訴我們好去接你呀?”
父親見我走着回來心疼地說道。
“我都回來了還接什麼?”
我邊說話邊打開自己的背包,掏出兩包“紅塔山”遞給爺爺,爺爺只愛抽煙。掏出兩包奶糖扔給弟弟妹妹們。父親不抽煙,老爺爺原先是抽煙的,自從1978年手術之後就戒了,他老人家也不喝酒,我就給他買了一大盒冰糖。
最後我把一百元的大票子掏出來,在弟弟妹妹們面前幌了幌,弟弟妹妹們頓時瞪大了眼睛非常羨慕地看着我把錢給了媽媽。媽媽也不客氣卻有些激動地說:
“哎!終於盼到頭啦!”
媽媽接了錢轉身進屋收藏起來。
媽媽也許正等這錢給家裏的小豬買飼料,看得出來媽媽很是高興。
父親忙問:
“你分到哪裏工作?”
我說:
“你真不知道嗎?”
父親神秘地問我說:
“是不是江城醫學院?”
父親這樣問我是有道理的,父親的三叔叔吳春生在江城醫學院工作,身居辦公室主任之職,父親大概已經找過他吧!
我反問父親:
“是不是你請三叔爺爺幫忙了?”
父親笑着沒有說什麼。這時,媽媽從屋裏出來,笑嘻嘻地說道:
“前幾天他三叔叔回家,你父親去找過他。他三叔叔答應你父親把你要到醫學院,只是要你到醫學院工作后注意當著醫學院的其他人的面不要叫他三叔爺爺要叫他吳主任,你父親都答應了。”
我驚奇地說道:
“怪不得我也收到三叔爺爺的信,要我在醫學院裏不要叫他三叔爺爺要叫他吳主任。”
老祖父等不及了高聲問我道:
“那你到底去哪兒工作啊?”
我不再神神叨叨的了,直接告訴他們說:
“我去江城供電局工作,今天剛報到,領導讓我先回家休息幾天,我準備一個星期後去江城上班。”
全家人聽到后總算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
媽媽忙說:
“回來就好,我怕你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來去去不方便,到時候你照顧不了家,家也照顧不了你,這下可好了,在江城工作來去多方便啊!”
媽媽邊說邊重新給我準備晚飯。一盆熗黃瓜、一盆炒雞蛋、一碗炒豇豆、一碗油燜茄子,都是些農家小菜。
菜齊了,媽媽嘮嘮叨叨地埋怨道:
“又不知道你回來,也沒買什麼菜啊!”
我知道這個時侯我已經成了家裏的重心,家裏的一切都圍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