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周澄醒來時,馬車已經停到清寧府側門口,他晃了晃腦袋,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念念掀開小窗一角看向外面的姿態。
“我睡了多久?”周澄一向知道自己的毛病,睡得久了便頭痛,睡得不足便頭昏,但今日這一覺卻是十分安穩,渾身暖烘烘的,神清氣爽。
“近一個時辰,現在怕己到未時了,”念念柔聲道,也不管還賴在自己腿上不起的周澄,就這麼低頭看着他還有些腥松的睡眼,“見你睡得沉,就在殿下府前多停了一會兒。”
“那個……車夫呢?”周澄又閉上眼,但鼻尖好像嗅到了些奇怪的味道。
“死了,”念念的語氣如同說著一件挺平常的事,向周澄補充道,“你睡后不久,他拿着一柄短鐵鞭砸了進來,被我殺了,管家趕來的挺快,我留他在那邊處理,再派一個車夫來,應該沒吵到你。”
“沒驚動玄衣衛的人?”周澄問道。
“你說呢?”念念笑道,“就看此事會不會被陛下知道,如果知道,那便是已經驚動了……”
“如果沒驚動,就是被人壓了下來。”周澄接着道。
“嗯。”念念應道,便不再說話。
“你受傷了?”周澄忽然問道。
念念也清楚瞞不過他,便點點頭:“左膝被砸了一下,不重。”周澄便不說話了,他很清楚以剛才的姿勢如果念念不動那恐怕很難受傷,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鐵鞭本是衝著他的頭來的,但被念念擋了下來。
“今日我自己進去吧,你在車上等我。”周澄道。
“不用,我可以,既然答應你要去,便不能反悔,你是,我亦是。”念念笑着道。
“把簪子取下來吧。”周澄忽然伸手去捉那玉簪子,卻被念念輕輕擋開了。
“已經戴在了我頭上,便是我的東西,我來決定要不要戴。”
“你應當清楚你要面對的是什麼!”周澄突然發了火,坐起來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你也一直都知道,不是嗎?”念念面不改色地望着周澄的臉。
“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念念用行動擋住了周澄的話頭,她的唇吻上了周澄的嘴角。
“我不像你那麼聰明,但我知道你的行動一定是最有利的,包括……我。”念念笑道。
車夫叩門,遞上請帖,周澄想扶着念念走進去,卻被她伸手攔住。
走在她前方,周澄能感覺到她在儘力忍受着傷痛,作出一副正常的樣子,但那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他聽得出來。
穿過迴廊,行過庭園,室外仍很冷,但一步邁入偏廳,暖意便立刻襲入,彷彿時間仍停留在上元節那天一般。
“下官叩見殿下。”周望帶着念念,跪在地上,行了一札。對面是一張軟榻,但一層薄薄的帷幔披下,只能看到榻上卧着一道曼妙的身影,慵懶但氣場十足。
“起來吧,”聲音冷冷的,但卻又不失溫婉,片刻后又補充道,“你起來,她跪着。”
“殿下……”周澄神色不變,低聲道,“念念受了些傷,不便久……”
“清寧要她跪着,周大人可有異議?”長公主封號清寧,可此刻的氣勢卻令周澄如鯁在喉。
“臣……不敢。”周澄無奈,又得低頭應道,卻總覺得這般語氣熟悉至極,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般作態究竟是誰、在哪裏見過,但不管怎麼樣,這種語氣讓周澄彷彿像一隻貓,一種即將因為被看穿而炸毛的感覺從全身各處襲來。
“好一個不敢,”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念念?你頭上那簪子挺好看,取下來給本公主看看。”
念念跪在地上,頭抵着地,卻不見動作,彷彿沒聽到一般,只是身子卻是微微顫抖着。
“周大人,本公主想要那簪子,你怎麼看?”長公主的手伸到一旁的果盤中摘了一枚櫻桃。
“殿下,這簪子是臣送給念念的,殿下若喜歡,臣改日再……”
“本公主只要這個,怎麼,周大人不願給?”她的語氣里多了些威脅的意味。
“殿下千金之軀,怎可屈尊……”周澄頭上不由得冒出些汗滴來。
“呵,好,好得很,”長公主突然笑了起來,赤着足走出帷幔,居高臨下地看着念念頭上的玉簪,“奴婢也想翻身做主人了?念念,你可真能耐。”
“殿下,我……”念念抬起頭,想要申辯。
“住口,今日我與周大人談經,回來之前你便跪在此處,好好反省反省你的本份。”長公主就這麼赤着足緩步走向暖閣之中:“周大人,本公主略備些茶點,來嘗些吧。”
“是。”周澄擔憂地看了一眼倔強的念念,跟上了長公主。
“倒是沒聽說,周大人原來也是痴情種子。”陳婉清落了座,才開口道。此時的她表現得冷靜睿智,哪有一些方才那強勢的樣子。
“臣也未曾聽聞,殿下胃口如此之好。”周澄應道,似乎另有所指。
“胃口好有何不妥?”陳婉清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
“一名女子有如此好的胃口,有些奇怪。”周澄道。
“哼……”陳婉清笑了一下,“本公主近來對唐史頗感興趣,狀元郎不妨為本公主講講?”
“殿下想聽些什麼?”周澄知道,這才是長公主今日的目的。
“當年陛下比之唐太祖李淵,何如?”陳婉清的話令周澄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長公主竟如此直白地宣告野心。
短暫的沉默后,周澄道:“文治武功略遜之,然帝王心術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婉清似乎很滿意周澄的回答,又問道:“羽王比之秦王,何如?”這話更加露骨,羽王陳見深比之秦王李世民,她也很清楚當今形勢。李世民玄武門之變,提着太子的頭去見李淵,逼其讓位……
“文才稍遜,武功相當,胸襟略短。”這次周澄的回答相當迅速。
“何以見得?”
“炭石是殿下下的令,不是嗎?”周澄很清楚羽王一個粗人是做不出這般體恤百官的行為的。
“倒還聰明,本公主再問你,“陳婉清倚在桌上,“玄武門如何?”
“絕無僅有。”圖穿匕現,周澄很清楚,聽了長公主這番話想要脫身已難如登天。
“那周大人的意見?”陳婉清似笑非笑,一雙眸子頗感興趣地看着周澄。
周澄渾身一抖,他明白到了決擇之時,早換一條新船,或者跟着舊船沉海。
“臣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周澄單膝跪地,道。
陳婉清好久不見動靜,競將一張書箋扔在地上,周澄定睛望去,上面寫着兩句詩,“楓葉落颯沓,慧心坐蓮花。”
“殿下!”周澄臉色大變,卻被走出暖閣的陳婉清以一聲低笑擋了回去。
”“念念以後不會去找你了,太子哥哥定會給你添新的護衛,至於念念,我倒要好好管教一下。”
“既然不放心她,又為何要她跟着我?”周澄心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念念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她本應侍於太子左右,”陳婉清看了他一眼,“至於你,不得再拒絕陛下賜婚,陛下不放心我,唯有招個附馬,他才好安心地去死。”
“殿下,您這般……”周澄沉默了一會兒,他現在很清楚長公主的野心絕不止是把控朝廷,操縱朝政,她圖謀的更多,更大。這不禁讓周澄想起另一個人,另一個自她當政起便被無數人罵,被無數人誇,被無數人評價的人,那個人便是——大唐女帝昭儀,武后武則天!
周澄終究求得陳婉清帶回念念,在背着昏迷的念念出門的剎那彷彿聽到了一句話。
“為什麼是你呢,周……”
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井欄砂宿遇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