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路見不平
翌日,柳湘蓮依着舊日習慣,自然而然醒來,天已大亮。
穿衣下床,正欲晨練,開門卻見香菱俏生生站在院中,腳邊放着盛滿清水的臉盆。
她看起來亦是剛剛起床梳洗完,紅襖白裙,烏黑長發挽成髻兒,插着一支銀光閃爍的鳳頭銀簪,劉海兒披在額前,眉間胭脂印隱隱綽綽,渾身上下無甚其他配飾,仍是個丫鬟模樣,但乾淨素雅,嬌憨可人。
玉姿天成的俏臉雖未完全長開,已頗有嬌媚之氣,只是表情略有些局促不安。
見到柳湘蓮出來,臉上露出羞澀而討好的笑容。
柳湘蓮只一怔便瞭然,不禁笑了:“怎麼,怕不幹活不給你吃的?”
“不是的!”
香菱忙搖頭擺手,說完才意識到二郎是在開玩笑,又微羞低頭,然後故作坦然的大聲說道:“閑着也是閑着嘛,就找些事做哩!”
柳湘蓮想了想,在別人家白吃白住的,換了他倒是無所謂,可香菱就難說了,小姑娘臉薄心嫩。
況且,真讓她天天閑着也不是事兒,閑了就容易胡思亂想,想了沒用就容易犯愁,多愁必傷身。
林黛玉不就是這樣傷春悲秋的把自己搞垮了?
與其閑着悶着,倒不如做點兒事情,反倒有益身心。
紅樓諸女中他最同情的便是香菱,心思純凈,不爭不搶,卻被命運擺佈的死去活來。
此時她最多十四歲,放在後世不過是初中女生,懵懵懂懂。
柳湘蓮招手將她喚到身前,神色鄭重說道:“香菱,有份重任要交給你!”
“啊?”
香菱有些緊張,蹙着眉,為難的說道:“我只會做些粗活笨活,怕是幹不了重任呀。”
“不,你肯定乾的了!”
柳湘蓮對她信心十足,說道:“以後內院管家的差事就交給你了!”
他再次感嘆柳三這老頭真是個狠人,裝窮裝的很徹底,乾脆利落的以家財耗盡為由遣散了下人。這些年來,日常洗衣清掃兩人各管各的。
估摸着他的打算是,就算將來家道真敗落了,二郎好歹也能湊合著活下去。
柳湘蓮是有大志向的,自然不能在這些小事上浪費時間。
既然正主還在娘家閨房裏,只能先行委任香菱了。
香菱一怔,隨後“噗嗤”一聲笑了,忙掩了嘴,仍是樂不可支。
昨天來了之後她便留意到,二郎家宅子倒是挺大的,但一個丫鬟小廝都沒有。
她本就是從小服侍人慣了的,早早起床打了水,把二郎當作主子照顧。
原本見二郎神色鄭重,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兒呢,原來是“內院管家”!
就這?說是內院管家,內院不就你一個人嘛!
這一笑流露出無限嫵媚風姿來,直把二郎看直了眼。
香菱忍住笑,仰着白膩如玉的小臉兒,自信說道:“二郎放心,我一定‘管’好的!”
說完又嘻嘻笑了。
柳湘蓮還不知自己被她小瞧了,莫名其妙的,也沒多問,隨意洗了把臉,還要晨練,練完再收拾。
香菱恭敬的垂手候在一旁,等着繼續服侍,真是我見猶憐。
柳湘蓮笑說道:“就當是在自己家,別把自己當丫鬟。也不用像那些小姐一樣拘着束着。想做什麼你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自由自在就好。”
香菱聽了分外安心,小雞啄米的點頭。
她真擔心被當作小姐養起來,不習慣且不說,更受之有愧。
原本心裏還對二郎有幾分懷疑,可是昨晚安然無恙,她徹底相信二郎所說的世交之情了。
這下更沒什麼可擔心的了,等爹娘過來接自己時再好好感謝他。
心事一去,香菱活潑性子開始展露,眉開眼笑,嫩筍樣的玉指指着頭上的簪子,笑嘻嘻道:“我已經很自在了呀!你看,這支簪子是寶釵小姐送我的,以前我都不敢戴,怕鶯兒她們說我輕狂呢!”
見她一臉得意,柳湘蓮玩笑道:“等爺發達了,給你買更好的!”
香菱又道:“我看園子裏的花好多呢,石榴花像團火似的,我能不能進去玩?”
見她一臉希冀,星眸閃光,柳湘蓮怎好拒絕?
她是真正愛花之人,寶釵說她“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凡涉及到花,她斷不肯讓步,必定要辯個清楚明白。
論“夫妻蕙”,論“菱香”,每每都能說出一番道理,駁的對方啞口無言,絲毫不見其獃性,唯見其靈韻。
柳湘蓮自然答應了,囑咐她園子多年無人打理荒廢了,讓她小心蛇蟲,不要被咬了。
香菱聽了,又要攬修剪花草的活兒。
這次柳二郎沒答應,這事兒還是有些危險的。
她神情怏怏的應下,豈料仍是欲言又止。
柳二郎只好再問:“還有什麼事兒?”
香菱扭扭捏捏問道:“二郎什麼時候教我寫字呀?”
柳二郎頓覺慚愧。
昨晚他提的此事,今早竟然忘光了,便道:“以後每天等我晨練完,就教你認字。”
香菱仰頭看着二郎,又問:“晨練是什麼?”
“就是在早晨鍛煉身體,比如跑步,練劍。你也要鍛煉,這樣才能身強體壯。”
“可在薛家時,薛大爺薛太太還有寶姑娘都沒有的呀。”
“那是他們懶,不要學她們。”
“哦。”
她總算要走了,孰料走出幾步又回頭正色說道:“寶姑娘不懶的!”
說完掉頭去了。
終於打發了這個好奇寶寶,柳二郎鬆口氣。
不禁反思,對香菱這樣便罷了,以後對其他人真不能亂施好心了。
……
晨練內容很豐富。
先繞自家宅院和園子跑十圈,曲曲折折,不下十公里。
活動開身體,做些掌上壓單雙杠之類的活動,接着再練劍練刀練槍。
他的本領都是柳三自幼教授的,可謂傾囊相授,絕無保留。
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超柳三對他的期望。
一晃一個多時辰過去,柳湘蓮大汗淋漓,渾身濕透。
稍作休息,用冷水沖個涼水澡。
柳三擔心這樣做會生病,喋喋不休的反覆勸說,實際上連個感冒也沒有,或許是習慣了。
洗漱,更衣,到了吃早飯的時間。
早飯是從街頭攤販處買來的,張家的肉餡蒸包白粥、李家的油條豆腐腦,有時也有肉餅春卷麻花等物,當然也少不了脆蘿蔔、青豆角、腌黃瓜之類的可口小菜。
爺倆誰都不做飯,只能湊合著過,倒也吃的津津有味,從不厭倦。
與賈家主子吃飯時要擺桌上菜不同,柳湘蓮直接在廚房旁邊收拾了一間餐廳。
香菱本不想同桌吃飯,硬是被柳湘蓮拉着坐下。
柳三想着二郎也是要成家的人了,便堅持獨自在前院吃飯。
柳湘蓮對生活要求並不高,沒那麼多講究。
香菱見了,不僅不小看他,反覺得二郎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吃過早飯,得知一日三餐都是外面買了現成吃食,香菱自告奮勇要照管廚房。
柳湘蓮應了,心裏美滋滋的,撿了件小棉襖呀。
上午讀了一陣子書,教了香菱幾個字。
估摸着商鋪該營業了,柳湘蓮便帶着香菱出門,雇了輛馬車去逛街。
家裏缺少女孩子的用品,香菱也不小了,不得不備。
臨近端午,整座京城都熱鬧起來,街上冠蓋蹁躚,繡衣絡繹,人流如織,叫賣聲喧天。
京師店鋪素講局面,雕紅刻翠,錦窗繡戶,招牌廣大,最高的竟達三丈,彩旗招展,奪人眼目。
兩人一路逛一路遊覽,當作遊玩一樣,並不急於趕路,買了不少點心吃。
到了衣鋪,沒有購買成衣,而是為香菱量身訂做了幾套夏日衣裙,都是她自己選的衣料和款式。
又到胭脂店,讓她去選些胭脂水粉之類女孩常用之物。
店鋪內多女子,柳湘蓮留在店外,遙看街上行人往來,摩肩擦踵,別有一番趣味。
忽聽得遠處傳來一片喊打喊殺之聲,頓時鬧騰起來,像是平靜湖面投入巨石,路人水波般四散,各自躲避。
也不乏好事者,漸漸圍攏成圈子。
柳湘蓮本不欲理會,偏偏傳來的似是薛蟠的聲音。
那叫聲殺豬似的,粗獷高亢,簡直能刺破耳膜,極具特色,令他過耳不忘。
雖說香菱已經被忽悠了來,薛獃子這廢物似乎沒用了,可他身後是薛家,是賈家,多少還有點價值,有結交的必要。不是說廢物只是放錯位置的資源嘛。
柳湘蓮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眼見薛蟠挨打豈能不過去湊個熱鬧。
若是小事,權當個樂子瞧瞧。若有必要,也可出手相助,正好增進彼此的兄弟情誼。
他吩咐車夫候在一旁等待,若是香菱出來了轉告她在車上等着,自己則帶着佩劍緩步向事發地點走去。
自從醒來后,知道自己是遭偷襲受的傷,他絲毫不敢大意,整日劍不離身,隨時注意周邊。
出事地點是在一座酒樓下面,遠遠的圍了一圈子人,指指點點的談論着。
柳湘蓮也不去問人,逕自往前走,撥開人群,喊着“借光”硬是擠了進去。
旁人本不耐煩他這樣插隊,正欲發作,拿眼一瞧,見他容顏不俗,一身貴氣,不敢出聲斥責,忍氣吞聲的暗罵幾句。
酒樓門前,地上躺着四五個人,明顯吃了敗仗,另有一撥人站着,態度囂張。
薛蟠便躺在地上,被人踩着,時不時發出殺豬似的嚎叫,聽的更真切了。
一位華服貴公子,年紀約十八九歲,長方臉,細眉薄唇,明顯是打人者中領頭的,神色張狂,腳踩着一人。
因為背對着,柳湘蓮瞧不見被踩之人面容,無疑也是個年輕人。
踩人的貴公子低頭看着腳下之人,冷嘲熱諷說道:“姓馮的,敢在老子面前充大爺,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格!還有什麼話說?”
被踩之人並不求饒,中氣十足說道:“姓裘的,你別太張狂,以多欺少算什麼本事!今兒爺出來玩兒沒帶人,被你鑽了空子,這筆賬咱們改日再算!”
裘公子聽了哈哈大笑,說道:“還改日呢!今兒你都過不去!”
說著又狠狠踢了幾腳。
那位被踩的馮公子挨打之後並不似薛蟠那般叫喊求饒,反而幾次想要掙紮起來。
無奈旁邊並不只裘公子一人,還有幫手看着,每當他要起來便一腳踢下去。
出事之後,很快有幾個正在巡街的五城兵馬司兵卒匆匆趕到。
本來氣勢洶洶想拿人撈外快,可一見打人者,知其身份惹不起,根本不敢管。
又見雙方都只是赤手空拳,沒有動刀兵,料想出不了什麼大事,故躲在人群之後當作沒看見。
(五城兵馬司:明、清時代,在京都設五城兵馬司,掌管中、東、西、南、北五城巡緝盜賊,平治街道,稽查囚犯及防火等事。)
柳湘蓮當年也是街頭巷尾的浪子遊俠,無論單挑還是群毆多了去了,這等小場面自是不懼。
眼見被踩之人姓馮,又與薛蟠交好,柳湘蓮猜測其可能是馮紫英。
馮紫英曾說過“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柳湘蓮讀到此處還納悶,明明你把人打了,怎麼反倒是你被磋磨去了性子?
此時才明白,敢情不是他把對方打了,而是挨了打!想必就是這時候了。
不得不感嘆,這些公子哥兒酒桌上說的話真沒一句能當真的!
裘公子應該就是西城兵馬司指揮裘良之子,曾祖父乃是景田侯。
柳湘蓮這段時間也了解了不少消息。
薛蟠、馮紫英已落入下風根本無力翻盤,兵馬司的人又作旁觀,而裘公子分明是不想輕易揭過的。
柳湘蓮自覺化解恩怨很難,制止施暴並不難。
說到底年輕人之間多不是真有不死不休的利害關係,往往是言語不合引發鬥毆。
就算父輩們對立,也還輪不到他們做生死決定。
他大聲喊着“讓讓”,撥開眾人,大搖大擺堂而皇之的走進場中。
眾人紛紛看向這位突然出現的年輕公子,一時無人識得,俱不做聲。
唯獨薛蟠像是見了親爹,滿臉狂喜之色,舉手猛搖招呼,大叫道:
“二郎,救我啊!啊~”
剛叫一聲二郎又挨了踢。
聽到他叫喚,柳二郎步子一滯,簡直無語了。
他本來是想站出來先說幾句公道話,最好能息事寧人兩不得罪。
給薛獃子這麼一叫,豈不是擺明他和薛蟠是一夥兒的了?還怎麼說公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