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10章
呂總管在摘星樓下等半天,都沒等到人下來。
他納悶仰頭看,不應該啊,這都大半個時辰了,娘娘再怎麼撒嬌,陛下也該把人帶下來往宣室殿回去了。
呂總管左等右等,心想別是出了什麼事兒,越想越害怕,連忙帶人往上走。
一通人氣喘吁吁快走到頂,呂總管走在最前面,突然就聞到一股極嗆人的甜香,那香氣又甜膩又腥重,像大型猛獸在領地邊緣留下的警告,粘稠地糊滿前面的道路,讓人心裏咯噔一下,彷彿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什麼給撕成碎片。
呂總管臉色一變,惶惶不知發生了什麼,就在這時,他耳朵動了動,竟聽到低低的聲音。
那聲音是極含糊的,是少女啞着嗓子在嘀咕抱怨什麼,但很快就被另一種聲音堵住,像液.體交換的黏.膩聲,然後是男人猝低的呻.吟,又低啞、又妖糜,只那麼短短一聲,竟比什麼叫喚都厲害極了。
呂總管見多識廣,愣了一下,立刻什麼都明白了。
瞬間,他心裏只有一句話:
天爺啊…還得是少夫人啊……
身後宮人茫然未覺還想往上走,呂總管反應過來,一把將人推下去,狠狠瞪這些沒眼力見的東西一眼,壓低聲音:“走!快走!”
呂總管下到樓底,立刻把大多數宮人都轟走,只留下兩隊手腳靈巧的侍女,又叫人趕緊煎來最好的各類靈藥和補湯,然後有些緊張地等待。
天黑個徹底,幾個時辰后,才漸漸升起一線曦光。
呂總管心懸得越來越高,這時候終於傳出聲音,他渾身一震,炯炯望去,見只穿着外袍的帝王冷着臉走出來,懷裏打橫抱着一個被緊緊裹在狐裘中的纖細少女。
少女閉着眼,神色怡然,臉頰紅潤,像在做一場舒舒服服的美夢。
……說實話,這和呂總管想的大不一樣,他還擔心少夫人這細弱身子骨被陛下傷壞了,這看着卻怎麼像反過來,陛下一臉冷漠,倒像被採補采了一半,不上不下不痛不快的。
呂總管小碎步過去:“陛下…”
“將上面收拾乾淨。”帝王臉色一樣陰沉得像能滴出水來,聲音像從嗓子擠出來:“爐子,同宣室殿的爐子,全碾碎燒灰,長羅家的女兒禁足幽宮,長羅風玉投入昭獄,扒他一層皮!”
“是是。”
呂總管一頭霧水,心裏為莫名其妙倒大霉的長羅家同情三秒,嘴上卻連連答應,眼看着帝王大步繞過他,像壓抑着衝天怒火離開。
望着帝王的背影,呂總管心裏莫名生出古怪的念頭。
……這怎麼…怎麼一點不像良宵美夜抱得美人歸。
倒跟被強上弓似的。
——
阿朝是被陽光曬醒的。
她陷在柔軟溫暖的被褥里,舒舒服服伸個懶腰,爪子往旁邊摸,卻沒有摸到熟悉的身體。
咦?
阿朝睜開眼,入目是空蕩蕩的被褥,她坐起來,發現已經回到宣室殿,但只有她一個人,另一個該在的人不見蹤影。
聽見榻里的動靜,宮人們適時掀開帷帳,恭敬服侍她洗漱。
阿朝走下來,身上很清爽,也沒有想像中的劇痛,只是有
些酸疼,她邊活動着肩膀,邊望了望四周,邊問旁邊宮人:“陛下呢?”
宮人搖頭:“奴婢不知。”
阿朝:“……”
阿朝:“他什麼時候走的?”
宮人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小聲說:“娘娘睡了三日,陛下只第一日清晨抱娘娘回來,就沒回來了。”
阿朝:“……”
阿朝又看眼空空的被褥,陷入迷茫。
……這是睡過之後蘇醒後頭一個早晨該發生的事?溫存小意呢,互訴衷腸呢,更進一步呢?
他人直接沒影了?
被她睡跑了?
這時,外面傳來呂總管恭敬的問詢聲:“娘娘,可起了?”
阿朝嗯一聲,宮人快手快腳為她披上外衣,準備為她梳髮髻,阿朝打起哈欠,就聽呂總管遲疑說:“娘娘,陛下請您一蘇醒就去看個地方,褚統領這就來送您去。
阿朝一個哈欠兒打到一半,打不下去了,她站起來掀帘子出去,看見呂總管和褚毅站在外面,看見她披散着頭髮就走出來倆人後腦瞬間麻了,連忙低頭行禮,不敢多看。
阿朝看一眼算老熟人的褚毅,對呂總管說:“我才剛醒來,他就急着請我去哪裏,還要麻煩褚統領送一趟,他自己人呢?”
呂總管訕笑:“陛下就在那裏,等着娘娘過去呢。”
阿朝覺得褚無咎怕不是有大病。
阿朝笑道:“看來那是什麼好地方,叫陛下藏在那兒捨不得見人。”
呂總管不敢回答了,他算是明白陛下為什麼不肯見人,這真成了事就是不一樣,娘娘一開口的聲氣兒都高了,要是陛下親身在這裏,還不知要被刺多少句。
呂總管硬着頭皮:“娘娘,您先去梳洗吧。”
“不用了。”阿朝從旁邊抽來一支簪子,把頭髮挽了幾圈簡單簪起來,就往外走:“走吧,去瞧瞧是什麼好地方,陛下迫不及待請我瞧。”
呂總管與褚毅對視,臉色沉重。
然後阿朝總算知道是什麼好地方了。
黑黢黢的地宮,緩緩打開,刺骨的陰風往骨頭縫子裏吹。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骨窟,讓滿朝文武聞之色變的埋骨之地。
阿朝面無表情沿着陰森冰冷的台階往下走,心裏想,睡過之後,她剛睜眼,就迫不及待邀請她來骨窟參觀,褚無咎,你是真行啊,誰也不能比你行了。
褚毅點起火把,火光照亮無盡深坑中一座座如荒古遺迹的龐大骸骨,濃重的血腥氣與腐朽的腐爛氣味,是真正傳遞死亡的氣息。
“先魔尊血羅剎在位時曾下過一道最聲勢浩大的旨意,召集麾下妖魔掘開仙魔戰場遺地,從中挖出數以萬具的妖魔骸骨,這些骸骨是這幾十萬年來,乾坤大地最強悍的生靈。”
褚毅沉道:“血羅剎死後,魔宮被摧毀,這些妖魔骸骨卻被大妖刑干戚奉其遺旨藏於荒地,後來刑干戚歸降陛下,將這些妖魔遺骸的藏地說出,陛下以天地之力,將這些妖魔骸骨鎮封於此地,建起地宮,名曰骨窟,又於其上建起帝都與阿房宮,以帝氣與萬民生靈之力孕養。”
阿朝舉着火把,久久望着那一座座龐大的骸骨,無數的禁軍身披重甲如蟻群在深坑間穿梭,將一具具屍身扔下去
,那些新鮮的血肉迅速腐爛,變成渾濁黑色溪流,包裹着骸骨,以致那些骸骨流淌着漆黑的流光,恍惚間已有近似活物的威威法相成型。
阿朝覺得牙齒髮冷。
“所以他總在殺人…”她喃喃:“所以他法度嚴苛殘酷、動輒抄家滅族,任由許多妖魔和人反叛,各地烽煙戰亂不止,數百年來,三界大地好似統一平定,卻內囊仍是一片狼籍。”
所以他從不教化、不赦寬恕,以最簡單也是最冷酷的鐵腕強壓住這個太過浩大的王朝。
“為什麼…”阿朝覺得可笑,甚至忍不住笑出來:“連血羅剎都沒用這些骸骨去鎮壓不臣,他竟想用這些東西取代臣屬,它們是能替他殺人,可能替他殺光天下人嗎?能替他治理人心嗎?以恐懼和死亡鎮壓蒼生,他究竟想殺多少人,他真想做個孤家寡人嗎?他是瘋了嗎?”
褚毅緊緊閉着嘴,神色沉重。
他最後只握緊把手,低聲提醒:“娘娘,慎言。”
阿朝沒有說話。
她望着那些螞蟻一般在深坑骸骨間穿梭的人影,突然很輕地說:“當年我自刎,當年我把最後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不是想看見這一幕的。”
褚毅啞口無言,唯有默然。
阿朝感覺眼眶酸澀,她低下頭,抹了一下眼角。
她以為她自刎,喚回他神志救回他的命是最重要的事,解除情蠱,是解脫了她們兩個人,時間會治癒一切悲傷,痛苦一陣,剜掉沉痾,她們就能從此各自開始嶄新的人生。
可她沒想到,他的怨恨與不甘那麼深,深到從一個人變成了妖魔,深到天道不得不奪去他的情感與痛苦,一同奪去他所有的溫情與仁慈。
她救了他的命,卻同時變成一隻手,狠狠給他最沉重的一擊,推他墜入深淵變成一頭怪物。
多可笑,多可笑啊。
阿朝擦乾眼淚,恢復了冷靜:“陛下呢。”
褚毅小心打量她一眼,但她神色平靜,甚至比來之前還冷靜。
“娘娘請。”
阿朝在地宮頂部再見到褚無咎。
他負手站在高大的圍欄邊,冷漠俯視她。
阿朝知道他為什麼叫自己來看這些。
他是在警告她、恐嚇她,不要以為有過那一晚,就能怎麼怎麼樣,就能踩在他頭頂搞東搞西,他不吃這一套,她要是敢做什麼,他照樣弄死她喂骨窟。
阿朝只想冷笑。
大傻叉,王八蛋。
阿朝走上樓梯,福身行禮,向他笑:“陛下請我來,真是用心良苦啊。”
聽她陰陽怪氣十分不敬,他的臉色沉了,眼神變得恐怖而尖銳。
褚毅冒出冷汗,真怕娘娘與陛下爭執,他正想趕緊提醒娘娘,就見娘娘突然上前幾步,撲進陛下懷裏。
他看見陛下全身一瞬間僵硬,瞳孔迅速放大縮小。
阿朝小鳥依人般的窩在他懷裏,這個角度沒有人會看見,她的手緩緩且兇狠地攥緊,像要把他掐斷。
真神奇,她看話本里寫是軟的,那天晚上也感覺是軟的,但她現在摸,裏面卻是硬的,竟然杵着有一根骨頭。
他全身都在顫,也對,大概沒有男人受得了這個。
阿朝把腦殼頂在他心口,氣定神閑地小聲說:“把他們打發走。”
他不出聲,阿朝狠狠用力,他嗓子擠出一聲嘶啞的扭曲聲,心口劇烈起伏。
阿朝覺得,他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帝
王顴骨咬得高高,像要生嚼碎誰的骨頭,但終究,他還是隱忍地一拂袖。
“?”
褚毅茫然,覺得陛下的神色太過古怪,但服從刻入骨髓,低頭道一聲“是”,帶人退去了。
樓梯口只剩下她們倆,隔着厚重高大的圍欄,俯瞰就是深不可見底的地宮深坑,無數腥爛的血氣源源湧上來,怎麼看也不是應該搞這些的地方。
可阿朝心裏憋着一股火,這火燒得她肺腑燃燒,她破罐子破摔,她只想毫無顧忌宣洩出來。
“陛下,您別生氣。”
她踮起腳,靠在他耳邊,掐着嗓子矯揉造作慢條斯理:“臣妾不敢冒犯您,您把臣妾叫到這裏,臣妾心裏害怕,但您放心,臣妾不會弄壞它的…”
“——呀,陛下!”她突然好像多麼驚慌,壓低聲音,充滿惡劣嘲笑:“它怎麼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