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妖物共生6
屋裏燈火暖融,霍無疆將桌案拾掇一番,把那些鋪開的筆墨紙硯都收到一邊,獻寶似的將三菜一湯悉數擺好,笑眯眯請道:「山嵐君,嘗嘗看。」
白玉休端坐在桌案一側,垂眸看了眼面前的飯羹,抬首道:「我並不餓。」
霍無疆在他對面坐下,臉上端的是不可思議,指指對方的臉道:「你近日沒照鏡子嗎?臉都瘦了一圈!飯食不是餓了才吃,是到時間了就得吃。快,嘗嘗看,特地給你做的。」.
都是膳堂常做的飯菜,白玉休低頭又看了兩眼,最後拿起筷箸,夾了一口米飯進嘴裏,慢慢咀嚼,然後慢慢咽下。霍無疆在旁看得着急,給他比劃着:「吃菜呀,別只吃飯。」
白玉休似乎覺得哪裏古怪,他抬眸看過去,然而霍無疆臉上的確是殷切切的,眼巴巴等着自己去嘗菜。他頓了頓,筷箸隨着手腕移動,夾了一小塊外皮炸得金黃的豆腐,一口送進了嘴裏。
「——咳!」白玉休嗆得扶住桌案,五指發顫。
霍無疆趕緊給他遞水:「我吃過飯來的,沒人跟你搶,再好吃也要慢點啊!」
再好吃?
白玉休連咳了四五聲,咳得臉頰脖子都紅了,接過茶盞偏開臉飲下好幾口,這才轉過頭看向霍無疆,不可思議問:「為何這般辣?」
霍無疆一臉誠摯,指着面前的豆腐道:「這裏面塞了紅椒,當然辣了。我聽瀾舟說瀘沽人喜食辣,膳堂廚司做的菜雖然辣口,但缺了點新意。喏,就說這道炸豆腐,只是澆了麻油就端上來了,我覺得你應該不愛吃,就跟廚司商量改良了一下,往裏頭塞一節油煸過的紅尖椒,還別說,辣味頓時扶搖直上。怎麼樣,不錯吧?」
白玉休的臉終於從紅轉成了黑,僵硬道:「你自己,嘗過么?」
霍無疆腆着臉笑:「那自然是沒有啦,我頂怕辣口了。」
白玉休:「嘗一塊看看。」
霍無疆謙虛擺手:「你一個人還不夠吃呢,我就不分食啦。」
白玉休在他說話的空隙變出一雙筷並一隻碗擺到他面前,等霍無疆客套完,飲下一口茶,不容拒絕道:「嘗嘗。」
霍無疆嗚呼,知道是推脫不過了,嗐,那就勉為其難吃一口吧。於是端起碗拿起筷,也夾了一塊豆腐,沒猶豫地往嘴裏一扔,兩排牙齒那麼攏合一嚼,頓時辛辣嗆口的汁水從豆腐孔里射/出,整片口腔彷如被烈火灼過一樣,辣得他天靈蓋起飛腳指頭摳地,一口吐到了地上。
一盞涼茶飛到他手邊,白玉休的聲音從對面飄來:「可好吃?」
霍無疆眼淚在眼眶裏打滾:「我拿出去餵豬吧……」
一餐飯吃得可謂沒頭也沒尾,最後白玉休只就着清湯吃了一碗白飯,那三菜再沒動一筷。霍無疆托腮看着他慢飲慢食,抱歉道:「都怪我,要是提前知道你能吃辣的能力幾何,今天也不至於叫你餓肚子。」
「無妨。」白玉休放下碗筷,拿帕子拭了拭嘴角,道:「近日身體可有何反覆?」
霍無疆知道他指的是魂魄歸體後身體有沒有不適反應,道:「一點感覺也沒有,好比泥牛入海。」
白玉休微微蹙眉,默了片刻,道:「還是需儘快找齊其它。」
「沒關係啦,過幾天不是要去東境么,到時再問問言家姐弟有沒有新線索。」霍無疆不當回事:「啊,對了,瀾舟邀我同去東境觀摩他的及冠禮,那後面這幾日我就賴在這了?」
白玉休看他一眼,沒有做聲。
霍無疆沖他笑:「另外……唉,反正左右閑來無事,上回的話頭還沒聊完,不如我們繼續呀?」
白玉休拾起手邊的經捲起身往案櫥走去,將經書放回櫥格,又抽了一本新的捧到手上。霍無疆保持着乖乖托腮的姿勢,盯着人家的背影道:「這感覺挺奇妙的,我現在每次見你都有種在看故人的感覺,雖然並不多熟悉,但總歸不那麼拘束了。山嵐君,你以前和容竹很交好吧?」
翻書的手無意識頓挫了那麼一瞬,白玉休薄唇淺抿,沒有回應。霍無疆以為他這是又犯不愛搭理人的老毛病了,正要起身,白玉休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值得所有人與他為善。」
霍無疆心口上噗通了一下。
他心情忽然有些複雜,想了想,道:「反正我看得出來,至少你是與他為善的,對他也是真心的好。那……當年你是怎麼出的鈴山?」
論說當年,遙遙如遠古,日晷得撥回一千四百多年前,時光漫長得足夠將記憶的壁畫全都風化蠶食。但譬如阿迷,還有白玉休,他們卻驚人地將那些點滴都保存了下來,鐫刻在自己的石碑上。
「就這麼送走它們啦,半道上不會被擄走吧?」阿迷撓了撓紅撲撲的臉,盯着面前的四隻小妖看了又看,確實比剛來那會兒壯了不少,可見餵養得盡心。
容竹將編好的四個帶蓋的籮筐給小妖們一一背上,裏頭裝滿了他能提供的所有吃食,野果子,烙餅,還有一人一包蜜餞。雖然小妖們不會說話,但幾個月相處下來也大概能聽懂一點人語,他一一叮囑道:「你們最好不要分開走,路上要互相照應,把耳朵豎得高些,反應再快些,一旦嗅到不對勁第一時間要藏好,千萬不能露面讓人逮住,等安全了再活動。現在異界是最危險的,那裏妖族群居,如果有人想屠妖,第一個也是先殺去那裏,所以你們得往南邊跑,越往南越安全。都聽明白了?」
小妖獸們乖乖聽完叮囑,面面相覷,最後挨個兒上去在容竹腿邊蹭了蹭,算是最後的道別。阿迷在旁看得抓耳撓腮,突然眼眶一紅鼻尖一酸,有種想哭的衝動。
畢竟多日相處,早都培養出感情了。
阿迷揣着眼睛去瞟容竹,見他雖然強撐着,可分明也是捨不得的,臉上不見輕鬆,一副心事重重的沉重模樣。阿迷想說點什麼,卻見容竹連推帶抱,這就要把小妖們送下山。
搖澤岸邊,一隻竹筏已經飄在水面上。容竹將小妖們抱上去,最後一次囑咐道:「水路行得快,半個時辰后就能出山。記住,出了鈴山外面的人和事我就管不了了,一定要互相照應,咱們有緣自會再見。」
一葉扁舟順流而下,在空曠如鏡的湖面上劃開碧綠的清波,沿着它定好的方向逐漸向遠方去。阿迷捂着嘴揮手道別,眼淚水把它臉上的猴毛都打濕了,邊哭邊抽泣:「我好……捨不得……它們……啊……」
容竹沒有心情安慰它,腦海里起起伏伏着數月來與那幾隻小混球相處的點滴,給它們熬魚羹,教它們摘果子,夜裏睡前唱搖籃曲,當了四個多月的乳母奶媽,一朝分別,才覺空落。
阿迷抹了把眼淚,跳到一人腿邊,伸長胳膊拽了拽人家的衣袖,小聲道:「小初初,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也不難過?」
自始至終白玉休全程都在,但他未發一語,也沒有任何舉動,好像只是個冷眼的看客,看一人一猴四妖兩相道別難捨難分,有哭的,有沉默的,有嘮叨叮囑不休的,總之沒他什麼事。
白玉休臉上找不出表情,他沒想好要怎麼回答阿迷的這個問題,就在緘默的當口上,容竹已經甩手邁腿,大步流星一個人走了。
阿迷猴兒精一個,知道容竹情緒不對,推了把白玉休,道:「他不高興了,你去哄哄。」
白玉休自是不解:「為何不高興?」
阿迷翻白眼:「誰遇到這種事能高興啊?」說完又覺得不對,起碼好像小初初就不會不高興。
管不了那麼多了,阿迷恨鐵不成鋼的又推了白玉休一把,催道:「別看他平時嬉嬉笑笑,一旦鑽牛角尖可不好哄了。你快去看看吧,不然出了事還不得我們兩個伺候嘛!」
於是,白玉休只得在一陣迷茫的困惑里邁步去追那個已經走遠的人影。
容竹一個人坐在山頂上吹冷風,這裏視野好,風景也好,不過最主要是安靜,可以留他一個人想點事情。
頭上的結界光芒最近淡了很多,但再淡他也分得清其中一層是當年阿爹設下的,另一層則是圈禁着白玉休的那片。他無來由盯着那兩層光獃獃地看着,像是能把它們看出一個洞。
白玉休在他身邊坐下,面色古怪地瞅了他兩眼。
容竹扭過頭,一樣表情冷淡地打量他,沒說話。
這兩人都有點問題,好像在互相賭氣。
但白玉休真不是,他只是不知道後面要怎麼做。
他是帶着任務來的,卻不知要開導的對象哪裏被纏上了心結。
最終,白玉休先開口道:「阿迷說你不高興,讓我過來開解。」
噗!——你還真是夠直接的。
容竹懶洋洋地往後面躺倒,兩手交疊托着腦袋瞪眼望天,道:「我沒不高興。」
這就是大瞎話騙人了。
白玉休雖然不懂他為何情緒低落,但再遲鈍也不至於被這麼糊弄過去。他變出一串紅彤彤的漿果,遞到容竹眼睛前,道:「吃完再說。」
容竹不客氣地撈過果子,一顆接一顆往嘴裏拋,弔兒郎當道:「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