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消失
墜樓的小姜義蘇醒之後沒有任何後遺症,數小時后又能像往常一樣活蹦亂跳,這無疑讓姜家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四歲的姜義對什麼事情都充滿了興趣,為此惹了很多麻煩。而九十年代西部農村不可能有幼兒園,只有學前班,而且距姜家很遠,所以四歲的姜義依舊在家“玩着”等着長大。
人們說蜀犬吠rì,這說明了四川盆地yīn雨天較多,而冬rì的暖陽則更少了,所以大家都很珍惜。
“大家”也指除了人以外的其他動物。
太陽斜照在庭院,院子很大,姜義家和鄰居們都伴着庭院而居。冬rì農閑的農人們也坐在庭院邊曬太陽閑聊。
一隻母雞帶着孩子在院角鬆軟泥土中翻找冬眠的蟲子,十餘只半個拳頭大小的鵝黃小雞嘰喳叫個不停,但這絲毫不影響距它們不遠的一隻貓的安睡。本來聽覺敏銳的它此時曬着溫暖的太陽,耳朵自動把這些聲音過濾了。
姜老爺子在竹椅上很安逸地抽煙,唱那蒼老的歌:
黃荊柴,發嫩苔
生張滿rì(注1)望女來
女兒不來望姐姐
姐姐還在山上撈柴(注2)
……
冬天不能下小溪摸魚捉蟹,不能上樹逮鳥掏蛋,也沒有抬蟲或搬家的螞蟻群可以看。所以,冬天的姜義很無聊。
但手腳無聊並不代表他的思想也受到束縛,看着那隻在暖陽下睡得安逸的貓和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他脫口道:“為什麼那隻貓不咬小雞呢?”
貓科動物從來都不是安分的主,農家養的貓生命力無比旺盛,抓老鼠之餘咬死各種家禽、小兔等是很常見的事。姜義知道這點,只不過家中的貓安分守己,所以他腦中突然冒了了這小孩子心xìng。
但姜義的話音一落,姜老爺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他嘴中的煙沒有被噴出,一秒鐘后自己擠了出來,順着老人的臉向上攀爬。
“嘿!小孩子別亂說話!”老人皺眉道,聲音反常地對姜義有些嚴厲。
姜義奇怪地看了爺爺一眼,然後看着剛蘇醒正愣愣盯着他的黑貓。
他走過去,想抓它。
它站起來後退了兩步,“嗖”地上房消失了。
小雞們爭搶着母親費力刨出來的小蟲子。太陽繼續普照大地。
第二天,睡夢中的姜義被一隻逐漸遠去的貓的慘叫驚醒了,接着傳阿里鄰居的呵斥聲,隱約可以聽見是在罵那隻貓。
早飯,姜老爺子很沉默,看着姜義嚴肅告誡道:“以後小孩子別亂說話!”
姜義小小的頭愣愣地點了兩下。
十餘只小雞全死了,被鋒利的牙齒咬斷脖頸。死得很快,並且屍體也沒被襲擊者糟蹋,所以在某種方面來說並不太慘。
失去小雞的母雞很快進入正常生理周期,開始和公雞親近,然後開始下蛋。
那隻貓再也沒有回來。
又到了隆冬時節,姜老爺子又坐在他的老爺椅上曬着太陽抽悶煙,chūn秋兩季農忙時他活躍得像一頭壯牛,而此時卻是伏櫪的老驥。老爺子很苦惱,他一生無子,然後以最能幹的三女兒入贅了一個“兒子”回來,但是快六年了,他們仍然過的還是“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無子。
無子?
無子!村中很多人都在議論,畢竟在九十年代的中國西部農村,一對結婚六年的夫妻依舊無子嗣是很值得議論的事。
失蹤的意思指事物去向不明,找不到蹤跡。而消失的意思是事物漸漸減少以至沒有、事物不復存在。
姜義屬於消失。村中無人記得他,他的親戚小夥伴也不記得他,甚至連他家人也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他們只知道有一天早上家中的貓離開了。只不過,他的親生母親、姜老爺子的三女兒之後常做夢,模糊的夢中她有一個兒子……
姜義消失在深冬時節,距離他五歲生rì還有七天,即貓離開的那天的夜晚。
藥草的清香味傳入鼻中,姜義眉頭微皺,他知道這是艾草的味道,今年端午的時候爺爺熬了這樣一鍋藥草水給他洗澡,他不太喜歡這種味道。
睜開眼一看,周圍是拂動的茂盛艾草,而自己身穿母親強行給自己穿上的三件毛衣讓他渾身燥熱。此時是夏天。
母親?姜義一愣,突然對母親的面貌有些模糊了,隱約記得是她一頭烏黑的短髮。
“義兒!你在這兒幹什麼?”一個年輕的女人撥開野艾草走進來,伸手抓住姜義右手,準備拉起坐在地上的他。
姜義眉頭微微一皺,小手一縮,嘴唇微微嘟起:“抱!”
他經常坐在地上玩,母親都是把他抱起來的。這個他記得。
“你的頭髮怎麼這麼長了呢?”姜義沒有伏在女人懷中,而是扭轉脖頸看着女人一頭過腰的柔順長發有些疑惑。
“哦,你忘了?你長大了嘛,媽媽的頭髮自然也長啦。”女人笑道。
“我們去哪兒?”
“你又忘啦?回家啊,老師還在等着你吶。”
姜義本想問什麼老師、等着他幹什麼,但是又沒問。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心中有些害怕,抓緊了他媽媽的衣領。這時候,他相信了這個女人是他媽媽,因為她可以給他帶來安全感,腦中那絲母親殘影也與面前女人的面貌重合了。
世上又少了一個人。
姜義老師是他爸爸,是個中年男子,看上去年紀要比母親大很多。
老師是教學的,姜義的父親對他很和藹但不失嚴肅,姜義學得也很認真,一遍遍地寫“大、刀、口”、“上、中、人”。
姜義的思想從來都是不語行動同步的,認真寫字也不影響他的思考。
他父親給他的感覺很奇怪,甚至是畏懼。不是兒子對父親的敬畏,而是弱者對強者的單純畏懼。父親體型高大壯碩,一隻胳膊有他大腿粗,當然大腿就有他腰粗了。
父親膚sè不是尋常的黃種人的黃,而是奇怪的似土黃,就像真正的黃泥塊一樣,或者說就像皮膚上附了一層黃土。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很溫厚,是個很老實的人。
母親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就連不到五歲的姜義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女人氣息。她臉清秀但是有一種天生的驕傲,姜義雖然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但是能感覺到。
母親的脾氣不太好,有與她面貌不相合的火爆。這也是姜義看出、更多是感覺出來的。而且,母親的頭髮有淡淡的火紅sè,而且看似不是天生的,姜義摸摸自己的黝黑頭髮,更感覺奇怪。
小孩子嗜睡,姜義早早地就睡了。
“姜義。”男子輕聲喚道。
“哼。”身邊的女人瞟了男子一眼,輕哼一聲,道:“你姓姜?”
男子收回看向姜義的目光,鄭重道:“這個姓氏不能動!”
“那名字呢?還是單名一個義字?”
男子略一思考,點頭道:“義字挺好的,就這樣吧。”
女人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
姜父站在床前屏息凝神,隨着他的呼吸逐漸變緩,他的膚sè居然發生了很怪異的變化,原來的淡土黃居然變為赤黃,而且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讓人很壓抑的氣勢。
姜父雙手如赤銅一般的食中二指並立如刀,迅速地點在姜義兩隻腳掌前部凹陷處第二三趾趾縫紋頭端、與足跟連線的前三分之一處。如果對人體有稍微的認知的人都知道,這兒正是對人體很重要的湧泉穴。
在姜父滿面赤紅地雙手點住姜義腳掌時,薑母也沒有閑着,她同樣閉目沉息,與此同時身體散發出一種灼熱,最後她居然一掌拍在姜義頭頂……
第二年秋,姜義上學了。而離他千里之遙的一個女人終於生產了,是個兒子,或者應該說還是一個兒子。
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被世間所有人徹底遺忘——包括他自己。但姜義就這樣成長着。
(註解:生張滿rì:川語,即生rì和節rì,也泛指一切喜慶團圓rì子;撈柴:也為川語,即用竹耙將樹葉、乾草等小、碎乾柴集中在一起的方法。鄙人最愛的央視版電視劇《笑傲江湖》中令狐沖編織過竹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