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麗新世界
當第一縷陽光灑在夏洛蒂自然散開的每一縷髮絲上時,她正裹着被子,在手機上斟酌着打下:“媽媽我不舒服,今天我想請一天假。”然後閉上眼睛,被陽光打成金色的睫毛也伴着沉重的呼吸聲輕輕顫抖。打完或許是這平庸生活最後的一句遺言以後,切出了微信。她今天沒興趣關注班級群里是伊凡還是別的什麼人因為各種事請假,以往她都會這麼做,然後和自己同樣請假了的朋友有的沒的聊上幾句。然後她小小的眯了一個回籠覺——對於一個即將獨自面對世界的女孩,還是需要一些小小的緩衝。
她回頭看向昨晚攤在桌子上的十五張邀請函,它們雜亂無章地疊在一起,本應僵在枱燈邊的死鳥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視野里不可忽略的一片片染血的羽毛,無聲地重複着昨晚發生的怪誕真實。
在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后,她把那造就着些行程的十五張邀請函匆匆插在文件夾里后,就夾着文件夾走向了與平日上學完全相反的一條路。出租車司機在她恍惚地看着窗外正飛速倒退的陌生地平線的幾分鐘內已經到了地方。她費勁地以坐姿從牛仔褲里掏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在手以最扭曲的姿態卡在兜里時,她腦海里突然閃現過想像中司機師傅看着那張紙下滿是俄文的黑色提款碼時會有的表情。
夏洛蒂彎着腰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看到了中央大廈的全貌:精緻的羅馬式立柱,門前兩人來高的石獸,大理石雕刻的天使飛檐。同時三四十層的的大落地窗辦公樓也展示着古典以外的現代性,以及視覺上的衝擊力。
這是馬羅列斯小城檔次最高的酒店,本地資產階級和紈絝子弟的豪華生活標杆。在學校廁所吹牛逼顯擺,如果說在其他地方吃飯都會被嘲諷窮還裝那種。作為新時代五陵少年的代言詞,這也是她從未踏足,只是曾偶然路過也暗暗好奇過的大樓。她站在門口向上看,這時的大樓逆着初升的朝陽,正對着她傾下巨大的陰影,似乎要將她一口吞下。
她走到門前,不知道是應該自己推開門還是等着電視劇里那種黑西服大漢為她開門。觀望了幾秒鐘后還是選擇自己動手,結果門自動開了。入目是黑色大理石室內噴泉和極具東方典雅的擺件,和噴泉中央昂首的獅鷲配合的恰到好處。她的眼睛才剛適應酒店裏紙醉金迷的水晶燈燈光,就有微笑着迎上來的女服務生詢問是來您參加哪場宴會的客人,然後自顧自地對着樓梯口踏前一步,微微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引領手勢。這服務生將自己身體的彎曲幅度恰到好處地保持在一個謙而不卑的幅度中。但夏洛蒂還是隱隱約約從她彎曲的月牙眼睛裏看出了隱約閃爍的不屑——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的半袖和牛仔短褲在這個滿地禮服西裝的環境有多麼格格不入,自然而然地讓這服務生把自己當成了不知道是什麼富甲名流的遠房窮親戚,碰巧沾光過來蹭吃一頓好飯。
這種偽裝出來的善意態度激起了夏洛蒂心中的深深反感。她雖然不像伊凡那樣嫉惡如仇,但也同樣無法忍受這種好像眼裏掉眉毛的不適。
她打開原本夾在胳膊下的文件夾,看也不看地隨便抽出一張皺巴巴的邀請函,恨不得把那個蛇劍七葉花標誌直直地是懟到服務生臉上。與這無理的行為成對比的是,在女服務生油光可鑒的臉上,瞬間肉眼可見地平添了幾分惶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姐,請您跟我來。”然後儀式性地引領夏洛蒂,將她帶到一進門就肉眼可見的巨大的一樓行政庭的總前台。前台的美貌小姐和這個服務生的反應可謂是大同小異,她應該一開始是把夏洛蒂當成了第一次來大廈,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房間的窮丫頭。她眼中和手上流露的漫不經心同樣終結於她的目光搭到夏洛蒂手中邀請函上的第一秒鐘。前台小姐的臉換上一副恭敬而緊張的面具,但她心裏應該同樣沒底。從她嘗試了兩次才成功拿起鍍金話筒的座機,儘力保持優雅地和電話那邊的大客戶開始交涉就能看出來。
夏洛蒂想,如果不是她這樣子好像從大街上隨便都能拉來的女孩讓她們兩個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或許也不至於暴露出這樣一副失態的模樣。她的心中突然地產生一種鹹魚逆襲式的快感。
“尊敬的…嗯…小姐,”不算太久的對話后,前台輕輕翹着手指扣下電話,抬起頭來試圖成功恢復從容不迫的樣子——如果她沒有因為不知道夏洛蒂的名字而在稱呼上再次停頓了一下的話或許她就成功了。有她背後魚缸輕輕遊動的幾尾顏色各異但同樣雍容華貴的龍魚襯托,就算把夏洛蒂班裏隨便坐姿板正的女生一個拉來都能不怒自威,可現在經受過專業培訓的前台看起來就像嘴裏塞着檸檬一樣難受。
夏洛蒂看着她窘迫的樣子不禁在想,如果她現在提要求要撈一尾龍魚出來,做生魚片配照燒醬她會不會叫人照做。
“蛇劍集團方面歡迎您的到來,集團ceo不久就會與您會面,這段等待時間您可以隨喜好在酒店中行動,米列娃將會隨行滿足您的一切需要。”前台小姐幅度優雅地向一旁把夏洛蒂領進來的米列娃示意,看來,將她這個不好伺候的擔子甩給同事後,她終於成功橫掃窘迫做回自己。
“好的,謝謝你。”夏洛蒂撩了一把頭髮。笑了笑后,她自顧自地走向油畫裏維納斯指向的走廊洞,米列娃亦步亦趨地跟着她,手裏握着夏洛蒂剛才要求的一紮檸檬紅茶,裝在華麗的烤瓷俄羅斯茶壺裏。米列娃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幾個手指頭捏着把手——這是生怕手溫影響口感,她並不知道這種飲料是不是和平常客人常常點的各種牌子的紅酒一樣嬌貴,所以她盡量避免所有能被這位貴客感到怠慢的行為。這一切和華麗的巴洛克式裝潢構成了一副不倫不類的帝俄式油畫——如果夏洛蒂穿的是宮廷禮服長裙就能改正這唯一的不和諧因素。
這一切讓夏洛蒂有些飄飄然。她心裏明白,她收到如此之禮遇的原因就是她甩也甩不掉的一張張皺巴巴的文件紙——此時它們正在米列娃拿着的她帶來的廉價塑料文件夾里,這在她家裏還顯得合情合理的畫面此刻卻無言地顯出一種暴殄天物的悲劇意味出來。她深知這兩個酒店工作人員忌憚的完全不是自己,而是達成她這十五天所見的一切奇迹的這個蛇劍集團。由於這種揚眉吐氣的快意,夏洛蒂心中對它無疑平添了幾分好感。
命運的砝碼總是在意想不到時加磅。
她在米列娃的陪同下剛從電梯裏出來,還沒在三樓宴會廳的白色大理石地磚上走上幾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夏洛蒂?”
夏洛蒂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她的同班同學雅史良萱。她和伊凡不同,是因為父母在日本做生意發了財,她也長期生活在日本,只是沒改國籍,但改了名字。夏洛蒂只想禮貌性地打個招呼就走,說實在的,她對這個嗲里嗲氣還自命不凡的女生沒什麼好感,更何況她還做過一些讓夏洛蒂不齒的事情。夏洛蒂扯出一個笑容,抬腳想要離去。就算換做她沒有反感的另一個人,她也不願意穿着這身平常無比的衣服站在一個穿着精緻和服的女生面前再多一秒鐘——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她自己才是異類。
就在這時,不知好歹的驕傲小天鵝好死不死主動找上門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是來參加哪個親戚的婚禮嗎?”雅史儘力睜大了她的日本式眼睛,夏洛蒂能看見她湊近的臉上本就白皙的皮膚上的拍上的有些卡粉的粉底,特意畫長了的豆豆眉誇張的挑起。夏洛蒂剛在想怎麼編一個理由糊弄過去。“真可憐,來參加這種沒什麼事可做的無聊宴會,夏爾(夏洛蒂的昵稱),你受苦了呀——”夏洛蒂還沒反應來這話中的玄機,“我今天過生日,才請了這個假,真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你。”她開始笑起來,就想平日下課時和女伴的嬉笑打鬧一樣,用一隻綉着櫻花的寬袖擋住塗了咬唇妝顫動着的小嘴。
這一刻,夏洛蒂終於體會到了話中的嘲諷意味——她再次被嘲諷了,就像是草原上在獅子背後撿食殘羹冷炙的鬣狗。這一刻,她的人性惡在腦海中被這例飛濺出來的火星驟然引燃,她恨不得現在就掐死這驕傲的小白鴿。在夏洛蒂已經開始空洞的眼神中,她看到自己在這和服少女的面前迅速縮小,而對方在她的眼裏好似泰坦。夏洛蒂的思緒隨着每一條血管里正在狂飆為浪潮的血液正在飛速運轉——這個假日本碧池是什麼?她憑什麼能這樣堂而皇之地站在她面前盡情撕扯她的自尊?憑什麼?憑什麼?憑她有個投機倒把翻身成階級敵人的老爹?憑她從小就已經習慣了這種金錢堆砌出的生活?那為什麼是她有這種生活?
憑什麼?
究竟憑什麼?
夏洛蒂·莫里亞蒂的臉開始輕微扭曲,她已經綳起了點點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對方。在她心中迅速膨脹的這種無限近乎於恨的情感叫做嫉妒。她感到內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膨脹?在躁動?雅史良萱的笑聲逐漸在她的感官中被隱去,像是周圍的空氣逐漸被從她身邊抽離。而她的身體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準備破繭而出。
而作為雅史家本次宴會的主角,良萱小姐和她的“朋友”這麼長時間的“對話”無疑成為了宴會全場的焦點。夏洛蒂的餘光注意到有十幾個老少皆有的和服男女慢慢地擺着木屐踱步過來,沒準那個走在最前面,目光嚴肅而暫展溫和的國字臉中年男人就是雅史家的家主也說不定呢,他的眼裏帶有看向下等人的一絲傲慢。那群人移動時產生的噠噠聲像是不輕不重的踩在夏洛蒂的心臟上。更可怕的是,在這歡樂的氣氛中,尺八甚至沒有都停止吹奏,周圍人的竊竊私語成為了最缺乏美感又最合適的伴奏。在這宏大的抒情曲里只有一個人,正慢慢地向心底塌縮。
夏洛蒂欲哭無淚,原來網上常用的調侃語真的作用在身上是這種感覺。就像坐車后想吐而吐不出來,噁心感長久不能消去。又或者吃了一口很噁心的中藥,無論喝多少糖水也消不下去,只能等待這段殘酷的時間自己流失過去。由於血液的迴流,她的臉越發酡紅,而手腳卻開始發麻,她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想要就地坐下的無力衝動。
可是她到底又能做什麼?
可能平庸者的憤怒到最後終究都會淪為屈辱和哀傷。
但這時候,這無力哀傷話劇的厚重帷幕卻猛然被衝垮。一束光照亮了少女和她身邊的悲慘世界。
或許平庸者之怒真的一文不值,但接下來至少有人證明了夏洛蒂·莫里亞蒂不是其中的一員。
電梯門被轟然洞開,接下來的發展就像常出現在夏洛蒂幻想中的上世紀香港黑道電影一樣,一個又一個黑西服大漢魚貫而出,緊繃的衣服勾勒出他們正在跳動的肌肉線條。不過和電影最大出入的部分是這些西服大漢中有至少一半的白人面孔。他們分列在夏洛蒂兩側,呈一個向雅史家近乎直角的對角,壓迫均勢瞬間逆轉。如果不是夏洛蒂的穿着實在街頭化讓畫面平添了不少抽象感,那個場面堪稱完美。不知情況如何,但力量重新迴流到身體裏的夏洛蒂這樣想。
但永遠有人比她想的周到。
既然目前無法改變夏洛蒂,就改變雅史良萱。
領頭的白人黑西服拿出對講機,在因為局勢驟變而孑然歸於靜謐的宴會廳中,慢慢地聽清楚了對講機那端傳來的本就聲音細弱而又被電流沖刷失真的指令后。他抬起頭,隨着喉結的上下滑動,用雄渾的嗓音發出了一句打着卷的指令。
”你們,離開!”
國字臉男人似乎像說些什麼似的向前一步,但他剛伸出了一半的胳膊下一秒只能僵硬地停在空中。因為對方已經向他們壓來。對這位和女兒一樣自視甚高的日本富商來說,在當前的事件中最可悲的是,這些半路殺出的西服大漢們根本就沒有給他同等溝通的權限。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雙粗暴有力的手,他們直接手動移除了老闆的尊貴客人眼中的可憎背景,夏洛蒂面前是如移動山脊的人形坦克們,在他們穿行在宴會廳並有條不紊地進行清場活動時,她什麼也看不見。她只聽見良萱止不住的尖聲詰問和近乎哭泣的吶喊。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中,她似乎能看見一隻小白鴿被一雙雙強有力的手捏的青紫難以呼吸。而前幾天在夏洛蒂眼裏還高高在上財勢通天的雅史家,在這群大漢和他們背後的勢力面前,甚至連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在雅史良萱被推出三樓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領頭黑衣人恭敬而蹩腳的國語:“莫里亞蒂小姐,總裁恭候您多時了。請隨我來。”與此同時,夏洛蒂·莫里亞蒂也終於看清了他們每個人左胸前的紫色琺琅彩蛇劍七葉花胸針。
背對着滿地散落在地上的殘宴,聽着突然出現的有序工作人員的腳步和開始整理的聲音。這一刻,就在跟他們踏入向上穿越的電梯的一瞬間,夏洛蒂已經知道。這幅場景就是她對過去那個平庸的舊世界獻上的最後的告別。
不久后,她已經站在了酒店最高層的總統套房的門前。這次和她進門時不一樣,想像中的有人來開門這次成為了現實。兩個西裝大漢吃力地將刻滿浮雕的沉重大理石門拉開。映入她眼帘的首先是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圖,這幅地圖上標記着一些顯眼的發光點,遍佈世界各地。地圖上星星點點地用多種語言標記着一些標註。一張價格不菲的白樺木桌子就擺在夏洛蒂腳下踩的波斯地毯盡頭,這段距離在她看來以算遙遠。而她此時已經無暇顧及帶有強烈東正教色彩的瑰麗壁畫和滿是文藝復興式的天使雕塑為支架,的極盡奢華的水晶吊燈。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看清了坐在桌子后,皇座式座椅前的那張臉后,她感受到了比剛才被雅史良萱羞辱時更加強烈的頭暈目眩,這再一次襲來的強烈的精神視覺雙重衝擊讓她儘力維持的體力驟然崩塌。
“怎麼…會是…你…?”
她不知道她暈倒前這最後微弱的聲音有沒有被他聽見。那個堂而皇之端坐在王座上,穿着一身考究的,滿是金色流蘇的華麗禮服,正用一雙有好似眼袋一樣明顯的卧蠶的綠眼睛,陰鷙地注視着她的男人。也就是蛇劍集團CEO,伊凡·卡列金·布羅戈諾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