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魂飛魄散
這一日的雨下得大了些。
直到入夜都沒小上多少,耳邊的樹葉被吹得啪啪作響,風吹起那人披散的發。
可即便如此,也沒換來那一身白衣、氣質脫塵的仙君一絲頓步。
他身上有靈氣護體,普通的雨水自然沾染不到他的袖角分毫。
越是靠近羅剎山,那雨下的越是密集,彷彿黑暗中有什麼邪祟在恐懼。
想起乖巧在原地等待的少年,南彌不禁加快了些腳步。
「嗚嗚嗚……」忽然漆黑的林子中傳來點點女人哭泣的聲音。
那聲音幽怨又綿長……襯得如今這處地方,陰冷地嚇人!
也幸虧那膽小的沈雲沒跟着自己過來,否則怕是要趴到自己懷裏嚇得大哭。
當然,沈雲若是能知道他此刻的心裏想法,應該也會默認下來,再假裝很乖地哭兩聲,好博取他的同情,占點他的便宜。
「為什麼……」那哭聲停頓了一會,那女人好像在問南彌,又好像在問她自己,「為什麼……」
那女人充滿死氣的眸子轉過來定定地看着他,「……你、是誰?」
她的腦袋拐起一個詭異的弧度,尖長的指甲衝著南彌衝來!
可還沒等到她刺過來,一道金色的靈力便擋住了她的攻擊,反倒將她擊退了三米多遠的距離。
那女人跪在地上痛苦又凌厲地哀嚎着。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都要傷害我!嗚嗚嗚……」她哭着哭着便又笑了起來,「死了以後……原來還能感受到痛……」
她猙獰的面孔和搖搖欲墜的軀體晃了晃,跪在地上,那冰冷的被雨水灌地泥濘的泥地將她長到足以碰到腳踝的發弄髒。
忽然哭聲安靜下來,那女人卻睜着一雙異常平靜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中是絕望又是悲涼,「仙長,你們修士……不是都說要救我們這般苦命人么?你們說你們要拯救蒼生、要懲惡揚善……可為何我苦苦等了一輩子也等不到你們?」如今倒是等來了,每一個到此處的修士卻不是來救她們的,而是來殺她們的!
她身上的瘋狂和抑鬱之色難掩,叫人只看一眼便覺得心驚膽顫。
南彌知道,這是怨鬼。
生前過的苦、死後放不下執念。
她神情癲狂,「你猜猜我吃了雲溪多少人?」
這鬼聲音尖銳,說出的話卻無時無刻不在刺激着面前的修士動手。
她不僅不怕死,而且似乎十分期待着。
「既然如此,本君成全你!」,南彌沒有很好的耐心去了解這鬼的故事,伸手打出一道靈訣,便想將這隻哀怨病態的鬼打的魂飛魄散!
可就在那靈訣接觸到那鬼的前一刻,卻有道紅色的鬼氣,迎面將那靈訣擋了下來!
那隻黑色的怨鬼眼神一滯,見到南彌出手她沒有怕,偏偏這道紅色出現后,她收斂成了一個害怕可憐的小女孩,「素素姐姐……萱兒害怕!」
那鬼和跪在地上神態癲狂的怨鬼不同,她態度溫順,一出現化解過這道靈訣后卻並沒有反擊,反而跪了下來,「仙君……可否先別殺我們?」
面前的修士面色冰冷,淡淡地開口,「既然死了,為何不肯去入輪迴……還要執着在此?」
那女人一身喜袍,面上點着胭脂,外表看起來和常人無異,甚至比尋常女人還要美艷,只是瞳孔空洞藏着死氣,見到南彌也沒有一絲想要攻擊他的舉動,細若遊絲地道,「這位仙長……」
「可願意聽聽萱兒的故事?」那女人湊近幾步,溫順地道。
「仙長身上的氣息不弱……對付我等這些百年還不到的孤魂野鬼,怕只是動動手指的事情罷了,素素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她是這一眾孤魂野鬼中最年長的一位,見到她沒有動作,周圍的鬼魅也是安分下來,不敢動作。
「本君不想聽你廢話。」南彌眼神一厲,正要動手。
此刻那叫萱兒的怨鬼卻突然往素素身前一擋,「也對!仙門中人一向只不過慣會做些虛偽的事!你殺我啊!」
那鬼的實力低微,卻一點也不怕南彌,反倒是臉上帶着平靜。
素素眉頭一皺,將怨鬼攘到懷裏,萱兒此刻被她摟住露出點點嘴角壓不住的笑意,她好像很高興,蹭了蹭髒兮兮的袖子和手,窩進素素的懷裏用臉小心翼翼地在她懷裏蹭她。
「仙長若要殺,將我二人一起殺了吧……」
那白衣的仙君看着她們彼此的舉動,手中的動作一頓,只淡淡地吐出一個字來,「說。」
他倒是也想聽聽,雲溪此處為何怨氣滔天,分明也曾經是個依山傍水的靈地。
卻綿延接着極北之地連帶着滋生出鬼城。
那怨鬼乖乖地趴在素素懷裏,把玩着素素的手指,她一頭散亂的長發和滿地的雨水泥土滾落在一起,看起來又臟又亂。
只有髮髻處一根金色的朱釵,顯得出她曾經華貴的身份。
「仙長,你可知道……雲溪以南方向,瑤光的另一面……南紫國?」素素柔柔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
南彌渾身一震,連捏着靈訣的手都緊了幾分。
如何不知?那是林南的故鄉。
南紫國國曆一千八百年,那年萱兒出塞,跟隨父兄去往邊土要塞和滿國和親。
她乖乖地坐在鄰國王子的白馬上,少女漂亮又懵懂的美目中滿載着幸福和甜蜜。
父皇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很滿意她如今乖乖巧巧的模樣,「南紫國的公主,生來就是被拿去和親的。」
她一連三個姐姐都是這般,連她也覺得此事沒有什麼不對。
況且比起如今的南紫國皇室來講,她在閣樓中幾千個日夜連下人都敢隨意欺凌侮辱她,倒不如賭一把去個陌生的邊塞,或許那裏可能找到個能疼愛她的人。
她高高興興地答應道,「父皇說的對!」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公主在年歲十八的時候第一次被眾朝臣抬着轎子出了一次門。
第一次出門,便是去嫁人。
她出嫁那天,舉國同慶,民眾和朝臣們都很高興,連監牢中的囚犯都可以赦免一些罪行,美其名曰皇恩浩蕩!
萱兒穿着沉重的鳳冠霞帔,卻只在假笑,她在鄰國皇子面前獻舞,以顯示出自己為數不多的價值。
末了,她理所當然地被抱回滿國當上妃子。
她從小在冷宮長大,被關在閣樓上幾千幾萬個日夜不曾見到除了公公之外的男人。
因此初次見到她的駙馬時也沒有很高的要求。
那王子對她算好的,常來找她,不僅僅教她騎馬射箭、還教她讀書寫字。
萱兒沒什麼追求,離開了狹小又窒息的閣樓,即便滿國王子對她並不專一,對方的妃子很多,她好歹也有了屬於自己的自由。
她會跟宮女一起爬樹去偷鳥蛋,也會偷偷溜出去給路邊乞討的老婆婆一串銅錢。
她難得擁有了一段美好的時候。總之是比她那所謂的父皇來的好。
後來,一夜之間,滿國被南紫國吞併。
出塞邊疆的公主被自家的軍隊搞的家破人亡!
萱兒曾經也想懇求父皇放過自己的夫君,卻被那一道冷箭刺穿了肩膀。
那箭和心臟的位置離得很近,可萱兒沒死,從一堆熟悉的滿國士兵屍體中爬了出來。.
「本王既然生了你出來,就當懂得感恩戴德!」一句生養之恩,大過天,將她壓得呼吸不過來。
她的傷口很痛,但總算想起來自己的姓氏叫「東方」。
書里說,女子理當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女子無才便是德。
她老實地做了,把發割了,為夫君送葬,心裏也沒多少悲傷。
父皇卻說,她出嫁三年回家便成了養不熟的白眼狼!
對着天下民眾將她踢出了皇室。
萱兒本就不覺得自己還有價值留在皇室,被踢出了皇室在旁人看起來唏噓,她卻只有慶幸。
可她出了皇室的第二天,就被人盯上了。
那些覬覦她美貌的士兵,將她一路拖去了醉千坊。
皇室落魄的小公主,一夜能抵千金萬兩。
也因為她曾經的身份,找她的人很多。
萱兒本沒什麼志氣,也不過想繼續過自由的日子,偏偏又進了一座牢籠中。
一日她打開閨房的窗,臨了低眼看到底下街邊路過的一位俊朗的公子,那人身上的配劍是銀色的,正和身邊的女子有說有笑。
萱兒看了眼那年輕的男女,那女子身上也穿着一身道袍,手中提着和公子一對的銀劍。
——修仙者。
還是對情人,果真羨煞旁人。
她當夜便燒了閣樓,趁亂跑出了那骯髒的地方。
她離了故鄉,一路向北去,到了沒有一個人認識的地方。
身上沒有錢,她便去偷,那日恰好被包子店的老闆娘抓到了,賞了她一巴掌,將她打暈。
萱兒便被順理成章地以一吊錢被賣給了雲溪的一個老漢。
那老頭又老又丑,酒肚兒都大,油膩得緊。
「女人嘛,不就是伺候男人的……」那老闆娘點着錢順嘴一句,對着那老頭又道,「這小娘子長的不賴,果真是便宜你了!」
萱兒不過忍着折辱活下去,卻也在後一年,也被雲溪的規矩送進了羅剎山。
那怨鬼死氣沉沉的眼眸看着面前的白衣修士,「仙長……我打不過你,你賜我魂飛魄散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