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重新
混沌的視線像是清晨起蔓延在樹林的白霧,極目遠眺也只能看清咫尺之間門的東西。
封硯搖了搖腦袋,額角處脹.痛不止,就彷彿幾日幾夜不曾入睡,又或者風寒發熱后的遺症。
他這是在哪裏?
他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立着不動。
這時候一隻小手穿過白霧,輕拽住了他的衣袖下擺,晃了晃。
這一晃,白霧散盡。
一張笑臉伸到了他眼前,靡顏膩理,猶帶稚氣,她眨了眨眼睛,歪頭問他,清脆的聲音里沒有商量,只有撒嬌一般地請求,“你今日能早些下學嗎?”
這倚姣作媚的樣子,他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見過。
封硯愣住了。
因為這是兩年前的盛則寧。
剛剛及笈的小娘子面若桃花,飽滿而水潤的唇瓣稍翹,澄亮如明珠的眼睛裏滿是期盼。
“我盡量。”他聽見自己回答的聲音。
一貫地平靜、溫和,禮貌、周到,沒有半點起伏,古潭靜水莫若如此。
他不會拒絕魏皇後為他選的人,可是也有些苦惱她的‘熱情’,所以只能不主動、不拒絕地與之相處。
小娘子似乎聽出他的敷衍,臉上有了一些踟躕,像是想再說什麼,可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對他擺了擺手,依然興高采烈地道:“那我們約好啦,你快些進去吧。”
他沒有再耽擱,轉身走進國子監。
封硯無法控制在離開的自己。
他知道這一天,他在國子監里足足待到了日落。
因為夫子留了一道難題,他一心撲在上面。
就忘記了有人還在等他。
等到寫完最後一筆,放下狼毫,四周已無一人,他才提步走出國子監,正好瞧見幾名小娘子正圍着被他忘在腦後的盛則寧。
他還未走近,那些小娘子就被盛則寧揮着拳頭趕跑了。
他驚訝平日裏溫婉柔靜的盛則寧會有如此失態之舉。
牆的那頭,垂頭喪氣的小娘子也沒有看見正在走下台階下的自己,就在鳳凰花樹下一蹲,雙手環住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不一會就肩膀抽動,一聳一聳,像是一個受了傷的小獸飽受委屈后獨自在療傷。
天邊的晚霞如火燒了一般,與濃艷的鳳凰花連成了一片,無比絢爛。
可那絢爛光彩之下,小小的身影卻孤孤單單縮着,像是皮影戲上黑白的剪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則寧……”封硯想去伸手去扶起她,但他卻無能為力。
就好像從前每一次他都克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他這一次也沒有扶起她。
只聽見那道聲音,毫無感情地說:“抱歉,夫子的功課難解,這才耽擱了時間門,不過你不必為等我到這個時候。”
盛則寧手臂攏緊了自己的身體,臉在袖子上用力擦臉擦,就好像在抹去一些傷心的痕迹。
她慢慢抬起臉,除了眼睛、鼻子還泛着紅,臉上沒留下半分哭過的痕迹,她雖然只是一個嬌弱的小娘子,可是骨子裏卻像是蠻牛一樣倔強。
她定定凝視了他片刻,忽然發問:“你若不想我等,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拒絕我呢?”
封硯怔了下。
這並非他記憶里盛則寧的反應。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她並未怪他一句,甚至宛若無事發生地理了理散亂的髮絲,笑着解釋不過與朋友玩鬧,不小心讓沙子吹進了眼睛裏。
她是真的只是不想讓他擔心一點,費心一點,想做一個最乖巧的小娘子。
可是他今日方知道,她介意的,從頭到尾都是介意的,只不過從前她太喜歡他了,所以才選擇委屈了自己。
而他,徒佔着好處,一點也沒有考慮過她的難過。
“我……”他努力想要上前去解釋。
可眼前雲霞、鳳凰花、盛則寧,這一切就突兀地散了開。
就好像手心緊緊握住,卻留不下一粒流沙,它註定是要流淌離去,無論他現在多麼想要挽回。
“則寧……我……”聲音脫口而出的剎那,封硯睜開了眼,看清頭頂上那撒金帳子的紋路。
“官家,官家你醒了?”
封硯從床上猛然坐起,因為太過着急,引來一陣暈眩和抽痛,他兩手撐在額角,心底的痛蔓了上來。
他剛剛竟然在做夢嗎?
不過是夢,卻也是回憶。
是他拙劣地行徑傷了盛則寧,從一開始他就是錯的。
“……我怎麼回來的。”
他還沒斷掉的回憶還停留在昨夜與盛則寧一道在沉香宮的玉階上喝酒。
德保公公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一副很為難、不敢說的樣子,“這……”
封硯轉眸看他,沒有錯漏德保公公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的樣子,如此不願意說,只怕昨夜是他做了什麼。
他用指背抵住唇,有些記憶還留存了下來,有些卻已經不記得,“……但說無妨。”
“昨夜官家酒喝的多了,拉住盛姑娘不肯鬆手。”德保公公簡潔明了,省去了那些細節,以免皇帝丟人顯眼。
封硯眉心深蹙。
他喝到忘記了,最後的答案。
——他們,能否重新開始?
雖然他不記得了,可竟然也能猜到盛則寧定然是拒絕了他。
如若是美好的記憶,他應該深刻腦海。
而不是煙消雲散,自欺欺人。
他苦澀地用指背抵住唇,就好像上面還殘留着濕軟的溫存,即便是騙、是欺、是強求來的,卻也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官家,時間門不早了……”
封硯眼睫一動,放下手。
沒有忘記自己肩上的重擔,只是他的心裏不僅僅裝着國家大事,還多了一個人。
“更衣。”
德保連忙出去準備,但他的腳步還沒走出步,就聽見身後的人又交代了一句。
“準備一下,處理完事,我們去盛府一趟。”
*
自從那日與封硯攤牌,又從皇宮全身而退後,盛則寧就恢復每日出門的慣例。
就連宿醉一夜,早起時明明頭暈眼花也沒落下,竹喜都不得不敬佩她家姑娘猶如野草一樣頑強的生命力。
“就是遲一天,柳娘子也不會怪您,何不躺着多休息,您瞧您這臉色,白的和紙一樣,嘴巴卻紅得像是吃了個小孩。”竹喜給盛則寧端了一杯蜂蜜水,讓她飲完。
“是瞧着格外憔悴,竹喜你怎麼沒有看好你家姑娘,讓她飲了這麼多酒?”二姑娘盛則柔也坐在一旁,柳眉微顰,一臉地擔憂,“妹妹,飲酒傷身,下次可不能這樣多飲了。”
竹喜縮起脖子當鵪鶉,再不敢解釋一句,就由着盛則柔照着這個方向,誤會下去。
她哪敢說她家姑娘是跟官家喝酒喝成這樣多,別說她看沒看住了,大半個晚上她都在皇宮裏找人,誰知道兩人醉在一塊……
猛一搖頭,竹喜連忙把腦海里殘留的畫面搖散。
“有這般嚴重?”盛則寧一驚。
竹喜都把她的樣貌形容得如此恐怖。
盛則寧從袖袋裏掏出塊小銅鏡,對着自己的臉左看右看。
只見鏡子裏頭的人眼皮浮腫,臉色蒼白,唇瓣卻紅又腫,比起剛剛起床時還難看了分,盛則寧在心裏頭把封硯又罵一通。
要不是他喝酒發瘋,她至於變成這樣嗎?
頂着這副模樣出門的確有些寒磣,可是她也沒有法子了。
今天是柳娘子的大事。
前段時間門柳娘子打算盤下一家就要關門歇業的小酒樓,自己做掌柜娘子,盛則寧為了支持她,就投了一筆錢入伙了。
為防止談買賣的時候對方欺負柳娘子勢單力薄,她這才帶着護衛又請了更精於此道的盛則柔隨她同去。
“裏面可是盛姑娘?”馬車還在行進,外面傳來一道聲音。
“是薛世子?他可真是執着不放啊!”竹喜聽出外面的聲音,搖搖頭,給兩位姑娘解釋:“昨日他也在尋姑娘,不過那時候姑娘您醉了……”
盛則寧豎起一隻手,及時打斷竹喜的話,“好了,不必再說昨夜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
從她殘留的那點記憶來看,昨夜一定雞飛狗跳、不堪回首。
不過她倒是又確定了一事,那就是與封硯的事不能如她所願那般斷的乾淨。
只要她還留在上京城,就必然會為其所困。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官。
但她相信自己,總能慢慢掙脫這些束縛。
“姑娘可有空?”
盛則寧考慮到自己今天的臉有礙觀瞻,便隔着帘子回他,“薛世子有何事?”
薛澄頓了一下,像是沒料到這麼快得到她的回應。
“昨、昨夜,我還有話未說完,不知道姑娘可還願意聽?”
他這樣猶猶豫豫、反覆詢問,不知是什麼要緊事,確實勾起了盛則寧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盛則柔。
盛則柔溫柔款款地朝她一笑,不曾驚訝。
從七夕那天起,她就覺察出薛世子的心思。
“薛世子請說。”盛則寧客氣道。
“我、我不日就要回博西了,聽聞姑娘想要出門遊歷,是否有意先去博西,去西涼?在下不才,也願護送姑娘一程,一如當初護送盛老太爺一般。”
盛則寧沒有猶豫,就道:“多謝世子美意,這件事我尚在打算,就不好勞煩世子了。”
“姑娘不急着做決定,在下只是想讓姑娘知道,還有這個選擇。”薛澄雖被拒絕,可還沒徹底放棄,仍存了一點希望。
話畢,噠噠的馬蹄聲疾馳遠去。
快得就如他來時,像一陣風。
盛則寧看着自己馬車裏剩下的兩人,“我不知道,他竟是來說這個。”
“博西地廣物搏,景色壯麗,不為是一個好去處,妹妹沒有考慮一二?”盛則柔好奇。
盛則寧正要搖頭。
“當初一眼就知道薛世子是個性子單純、脾氣又好的郎君,我起初的確是有幾分喜歡,但是你也知道,我的婚事是祖母做主,更何況祖母盡心儘力地撫養我與兄長長大成人,我必不可能為一眼的喜歡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盛則柔撩起窗帷,朝着那個已經遠去的身影道:“我知你從小就嚮往祖父,如此也不為一個良機。”
她解釋這麼多,無非是怕盛則寧是因為自己才推拒這樣好的機會。
出門在外,哪有比得上有軍隊保護更安全的?
盛則寧輕聲道:“我雖然想要出門遊歷,卻也不能借薛世子之名,這樣是不對的。”
“為何?你不喜歡謝二郎君,難道也不喜歡薛世子?”
明明這兩人是相反的性格,盛則柔以為盛則寧不喜歡謝朝宗那一款,總該會喜歡薛世子這一款。
盛則寧嘆了口氣,“我也說不好,就彷彿已經對什麼人都提不起勁來了。”
盛則柔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問道:“莫非,妹妹還對官家……”
“絕非如此!”盛則寧反駁得很快,把盛則柔都嚇了一跳。
等到那股異樣的情緒平緩,盛則寧才又深深吸了口氣。
“我只是覺得,喜歡一個人好累。”她用手指仔細摩挲着銅鏡背面的花紋,“我想重新來過。”
*
夕陽西下,倦鳥回巢。
盛則寧在外奔波了一天,在馬車上伸了一個懶腰,才懶洋洋鑽出來,竹喜扶着她的手抖了抖。
“怎麼了?”盛則寧捏了下她的手腕,之前搶酥餅的時候也不見她手抖,這個時候抖什麼?
竹喜沒有回她話,只用恨不得飛起來的眉毛給她提醒。
盛則寧偏過腦袋,微眯起眼。
在晚霞的紅光里看見了才闊別一日的封硯。
他手提着一個木匣,站在盛府西巷的一顆老樹下面,半黃不綠的葉子掉了一地,有些還掛在了他的肩頭。
就好像他站在這裏,等了很久。
這裏是盛府西側門,除了她會經常使用之外,少有人知。
封硯會出現在此,只有來見她這一條可以說的通。
盛則寧在原地站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官家為何在此?”
“我經過豐記時想起你愛吃七寶酥,便買了一點,在這等你回來。”忙完政務,已經時間門不早了,他又得知盛則寧出門了,便在這裏等着,誰知道一同出門的盛家二姑娘回來,她也還未回,這一等就直到了日落。
不過一切的等待都值得,因為看見了盛則寧,他的心就一點點充實了起來,唇角也輕輕揚了起來。
就在他自己也沒有發覺的情況下,語氣都柔和了不少,“已經囑咐過小二,沒有放鬆子。”
他記下她的喜好,也了解她的忌口,就好像能一步步走近她。
“官家不必如此。”
但盛則寧沒有看他手裏的七寶酥,也沒有看他的臉,目光不高不低,就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第一,我們並無約定相見,第二臣女也不需要。”
她拒絕得很乾脆。
封硯眼眸微凝,臉色變得蒼白,就連紅霞都不能為他染上顏色。
盛則寧走近兩步,停在五步之外,兩手端正得擱在身前,剋制而端莊地和他說話。
“昨夜,官家與臣女不是說好了嗎?要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從他們形同陌路開始。
封硯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起來,額角錐刺一般疼痛,就好像那蟄伏的記憶又沖了出來,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盛則寧對他行了一禮,就從他的手側走過,立在盛府角門的台階下,她又回頭補充了一句,“官家日後也不用再來這裏等我了。”
拒絕,應該從一開始。
她不想他等。
封硯看着盛則寧走進門,兩扇門在他眼前輕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