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難過
一隻鳥撲棱着翅膀落在兩人身邊,昂首闊步,猶如在無人之地閑逛。
它歪着腦袋,圓溜溜的眼睛打量着這兩個衣料華美的精緻架子,彷彿在好奇此處本該空無一物,是何人放了兩個物件在此。
一動不動。
其實也並非完全不動,仔細看其中一人正在掙扎,可是她的手被箍住,故而才像是紋絲不動。
“你快快放開我。”
盛則寧被封硯目不轉睛地盯着,就好像在看什麼容易失竊的寶貝,只要一眼不看住,就會消失一般。
她給看得渾身上下像是生出毛刺,從腳到頭髮絲都極不自在。
可就在這咫尺之距,她無處能藏,還被他身上醇濃的酒氣熏得頭暈。
雖說現在四周空空,看起來像是沒有人,可是她不信他們會把皇帝單獨扔在這裏,指不定在哪個樹后就藏着幾個人正在看她的笑話。
盛則寧咬了咬牙,忍不住凶道:“你這般,我如何打?
麻雀被她這一聲嚇得撲棱着翅膀飛到了廊樑上,探頭探腦地看着兩人,唧啾叫了兩聲。
盛則寧用力扭了扭手腕,即便會把封硯的臉皮擠的變形也不惜。
反正不要臉的是他。
不過與酒鬼說道理明顯是說不通的。
“你還有一隻手。”封硯不鬆開她的手,反而提醒她道。
這話聽着還有些道理,可實際上毫無道理可言。
盛則寧是還有一隻手,但是這隻手全用在努力撐起她的身體,防止被封硯壓在背上的手將她按進他懷裏。
“我不走,你放開?好不好?”盛則寧無可奈何,只能順着他先前的話,為裝得真誠還努力扯起笑臉,想使她的話更具說服力。
但是封硯畢竟是封硯,吃一塹長一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被她隨便笑一笑就矇騙得輕易就相信的人。
他眨了一下眼,像是滌凈蒙在雙眼上的水霧,露出一雙雖朦朧卻睿智的眼睛。
盛則寧被他的眼睛盯得心裏發虛。
“我不信你,則寧。”封硯忽然像是悲從中來,神色落寞,就似那一夜之間被掃地出門的孤兒。
因為一貧如洗,所以不會輕易相信人。
“我、我發誓!”盛則寧恨不得再變成一隻手,對天發誓。
兩人又這般僵持了片刻。
封硯總算是鬆開按住她後背的那隻手,接着就連捂在臉上那隻也放了下來。
盛則寧以為可以結束這場鬧劇,正鬆了口氣,一瓶酒遞到了她面前。
“都說酒後吐真言,你喝酒,我信你。”
“?”
盛則寧怎麼也想不到,如此中秋佳節,她要陪封硯席地而坐,毫無體統和規矩可言。
還玩什麼市井民間斗酒的把戲。
只是封硯不知道,有些人是酒後吐真言,有些人酒後還能胡說八道。
尤其在這個時候,她還清醒着,而封硯明顯已經不勝酒力。
盛則寧就不信,他明日一早起來,還能記得她現在講的一個字。
所有這就讓她有點勝之不武的感覺。
這邊盛則寧還猶豫,封硯卻已經當她答應了。
“我問問題,你答‘是’不喝,答‘否’喝。”封硯手撐着微涼的玉磚,身子朝她傾來,髮絲從金冠散下幾縷,被風吹得輕搖,他的眼角鼻尖都像是掃了一層碾爛的海.棠花碎,醉意朦朧的眸子格外專註,一舉一動像是修羅惡鬼褪下了斯文體面的皮囊,露出那蠱惑人心的本態,讓盛則寧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要命,再被他這樣看下去,她只能落荒而逃了。
不過他這副樣子,究竟是真醉了還是醒了?
若是醒着,可他的所作所為太匪夷所思,完全和白日裏清醒狀態完全不一樣,可若說他醉了,但為什麼還能帶給她這麼強的壓迫感,就彷彿自己正在被他牽着鼻子,引進一個陷阱里。
“則寧,為何不答。”封硯又逼近一步,那迫人的壓力讓盛則寧感覺下一刻他就會欺了上來。
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她完全沒有把握能逃過他的手掌心。
“行行行,都依你。”盛則寧往後縮了縮脖子,舉着酒瓶在他面前晃了晃,阻他繼續往前,“不過也不能只你問我,這種事應該是你來我往,有去有還的,你說對不對?”
封硯抿着潤紅的唇,眉心輕蹙了一下,此刻他的反應比往常要慢一些,好像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去思考她的提議,片刻后他點點頭,十分大方地答應,“你說的有理。”
盛則寧一下來了精神,也顧不上形象不好看,把腿一盤,支棱了起來:“那我先問。”
“今後絕不會因為我們的關係為難盛家,對不對?”
封硯手指摁在瓶口,沒有喝,“是。”
“如果我不願意,不會強行下旨逼我成婚,是不是?”
封硯唇線往下沉,手指慢慢繃緊,箍在瓷瓶薄弱的瓶口,好像下一刻就能將它捏碎。
他想喝這口酒。
若是一紙詔書能解決的問題,他何苦在這裏掙扎。
他是大嵩的官家,可以強迫世家割田讓位,可以強令豪門開倉放糧,可以讓權臣束手無策,卻獨獨不能讓人心甘情願地嫁給他。
他一時間都想不出是從哪裏開始錯的,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彌補。
他甚至都不知道,彌補有用嗎?
“……是。”
盛則寧從他艱難的聲音里聽出了猶豫,心裏不禁又忐忑了一回。
他今日對盛家格外照拂的態度讓她揣測出一點苗頭,他竟然還未真的放棄要將她弄進宮嗎?
為什麼要這樣?
明明盛家已經物盡其用,他為什麼反而不想放過她。
是因為她‘撕毀’的約定?
可盛則寧從來不覺得是自己欺騙他了。
這明明是兩廂情願,各取所需的一場交易。
更何況,最初還是她可憐巴巴地付出了一番真心,被他狠心地棄之不顧。
她才是那個徹頭徹底的傷心人。
“最後一個問題,如今這般厚待盛家,可是還想要盛家做什麼?”
封硯緩緩閉了一下眼,終於飲了一口酒。
他所做,不過愛屋及烏。
可盛則寧一句句,擔心的皆是他會對付盛家。
他不曾卑劣過,若是他真是一個卑劣之人,又怎麼會無法如願以償。
盛則寧握緊自己的酒瓶,靠着漆紅盤龍的大柱上,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想對付盛家,也不想利用盛家,他想要什麼?
一個奇怪的念頭呼之欲出,把盛則寧嚇了一跳,連忙按了回去。
“到我了。”封硯抬手揉了揉眉心,本就有些泛紅的肌膚被他蹂.躪得更紅了,灼人目,也驚人心。
盛則寧聽他出聲,立馬正經危坐,仔細聽他的問題。
“……可是因我想離開上京城?”
盛則寧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之前與謝朝宗說話時,背後那個踩斷樹枝的人居然會是一向端方有禮的他。
迎着封硯的目光,盛則寧毫不猶豫喝下一口酒,用袖背擦了擦沾到唇角的酒液。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因何會讓封硯好奇,故而認真解釋了一番。
“臣女自幼就嚮往祖父在外遊歷,可惜幼時不得機會,長大后更是陷入了種種煩心事中,無法抽身,現在朝局安穩、四海昇平,不失為一個良機,所以臣女想出門看看。”
雖然因為不想嫁入皇家,‘撕毀’曾經的口頭之約而產生的避禍念頭也包含其中。
可對於盛則寧而言,比起遊歷一事,避開封硯反倒變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個附帶。
封硯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不過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卻不能讓他心裏更舒坦一點。
與其毫無干係,倒不如密切相關。
“那喜歡我送你的宮燈嗎?”
盛則寧撇了下嘴。
早已經對后位沒有想法的盛則寧是一點也不喜歡出這樣的風頭,這種明目張胆的‘偏心‘帶給她的只有解釋不完的麻煩。
所以她果斷又喝了一大口酒。
這酒香味醇厚,入口不辣喉,反而像是含着薄荷一樣清涼,她喝了兩口也不見難受,反而那眸光越發澄澈明亮。
毫無畏懼、毫無掩藏,還一臉的真誠。
封硯唇瓣蠕動了幾下,張口欲說,卻又馬上抿唇不語,只有那酒熏得穠麗的眉目漾出一抹破裂的痕迹,他彷彿不勝酒力地撐了撐頭,又像是頭痛欲裂地深蹙起了眉心。
晚風吹不走酒後的燥熱,也吹不走滿心的哀思。
無情的滿月在樹梢后探出寒涼的白芒,照得人臉上哪怕再微弱的變化,都昭昭在目。
封硯手掌又撐在腿側,身子覆了過來,像是一顆趨陽而歪長的樹,舒展着樹榦、枝葉,只為了儘可能地多接近它的太陽。
他微斜着的頭,幽深的眸子裏半是天邊的月亮,半是眼前的她,他輕輕問出最後的問題。
“還——能回到從前,喜歡我嗎?”
最後一口呼吸滯留在了咽喉鼻腔,忽然就咽不下去,好像一團濕了的棉花鯁在喉管里。
盛則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那張臉,蜷起了手指,身子在他逼過來的時候,又往後貼緊了柱子,背脊骨都僵硬住了。
一種難堪首先浮了出來。
給乾涸的植物以滔滔江水,給餓死的牛羊滿山蔓草,給失去光芒的人看飛虹橫空,給不愛了的人說從前。
她不是一把穀子就能叫回來的鳥,打定主意要離開就不會輕易回頭。
盛則寧捏着酒瓶,當著封硯的面,將剩餘的酒盡數喝光。
她將腕口一扭,倒置瓶口,給他看一滴不剩的酒瓶。
“我不會回頭,您也別回頭了,從前種種於我而言不忍回顧,只余難堪。”
封硯身子一動不動,像是被按下了靜止,只有那雙眼睛越來越紅,他用力閉上眼,頓了片刻,忽然一口氣就把手裏的酒飲盡,不知道是因為喝得急,還是引起了未痊癒的風寒,還沒放穩酒瓶就狂咳了起來。
他躬起背,就像是被丟進沸水裏煮得通紅的蝦公,痛苦得蜷縮起來。
盛則寧心裏一慌,扔下酒瓶去拍封硯的背,邊幫他順着氣息,一邊氣他不顧及身體胡來。
他現在的身體關乎國家社稷的安危,怎能當做兒戲。
“這是我的問題,你跟着喝什麼酒?”大力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很難說沒有攜帶一些私人恩怨。
封硯在咳喘中費力地回答她,聲音低啞,“……就是心裏難過。”
聽見他這般回答,盛則寧心裏也不是滋味,但,也只有那麼一點點。
更多的是隨之席捲而來的惱與怒。
她把幾瓶沒有打開的酒一股腦推到他面前,狠心道:“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①
她起身要走,袖擺被他用手,牢牢扯住。
“好,我們不回頭看。”他慢慢收緊手指,攪着她衣袖上一朵芍藥花從盛放的姿態縮回了花骨朵。
他揚起臉,自下而上地仰視着她,赤紅的眼底像是縮着一團微弱的火光,想要熊熊燃燒,又懼就此熄滅,就潮熱的夜風裏掙扎着:
“那我們能否,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