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不寐之症

第72章 72、不寐之症

慶延四年,崔凈空解褐翰林學士,充中書舍人,才辯過人,上與語大悅,既加冠,遷大理寺丞,洞察秋毫,斷決敏速,慶延七年冬,累功超擢為刑部侍郎。

崔凈空升遷的消息再度傳遍了京城,其人甚囂塵上,引來又一波上門提親者,幾乎踏破了京西的崔宅。

這位寒門貴子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自一介白身,勢如破竹,短短四年間便官至三品,手腕與脾性萬里挑一,不可小覷。如此才算正式入了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氏族的眼。

去歲起,周家、李家同時對他有意,欲將家中小女下嫁於他。

周李兩家雖不及四世三公,也是實打實鐘鳴鼎食的豪族,一時間兩女爭一男的戲碼為眾人津津樂道。

然而不過二十又二,新出爐的崔侍郎卻遠沒有如旁人艷羨,更無他們意料中把酒當歌、慶賀升遷的快活。

深夜風雪交加,一輛馬車自城西崔宅而出,於紛飛的白雪中劃過,匆匆出城,守衛見怪不怪放行,車子停在郊外一間府宅前。

白牆青瓦,石獅鎮守。檐下懸着兩隻紅彤彤的燈籠。

從這輛馬車中,一人緩緩探身下來,來人披着一件玄色暗紋鶴氅,沉在寂寂的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風雪呼嘯而過,粗暴拉拽起袍角,他巍然不動,只在風雪中站定,兩隻紅燈籠在眼眸深處飄搖着。

斗大的雪花急急落在男人墨發之上,他撥開一旁田泰打起的傘,踩着一地新雪,吱扭吱扭,向光里走去。

暖光照亮了一張玉面,來人正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的崔侍郎。

時隔多年,崔凈空清雅端正更甚,身形頎長挺括,他愈走愈快,鶴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走動間露出繃緊的緊窄勁腰。

「主子,您回來了。」

李疇守在門下,趕忙上前接他。相似的府邸、相同的人,幾乎令微醺的他恍惚了一瞬,錯以為回到了幾年前。

是了,只要走進去,推開房門,床上坐着一個人等他,那時一個柔和似水一般的女人,解開他的束髮,溫聲問今日是否勞累,趁早歇息。

可順着往裏望去,只有黑壓壓一片,了無生氣,他忽而回過神,為落進這拙劣的陷阱而生出一些惱羞成怒來,烏黑的眼珠比雪還要冷上三分,幽深似黑石,透不出一點光。

薄唇只有一點淡淡的顏色,崔凈空的嗓音已經擺脫了年少時的清脆,拖着點醉意的沙啞,面無波瀾道:「李疇,少干多餘的事。」

不知是否由於常年浸身牢獄,沾染一身肅殺落拓之氣,像現在這樣居高臨下出言時,越發高峻逼人,真如一尊玉面活煞神一般。

「是,奴才知錯,明日就去領罰。」

李疇頗為熟練地低頭認罪,只聽一聲冷哼,對方已經跨步越過他,徑直走入府邸中。

他回頭望去,只瞧見男人寬肩、墨發上蓋着淺淺一層白雪,好似一人走到白頭。崔凈空這兩年又往上竄高一截,卻沒有貼多少肉,依然瘦削似竹。

「李哥,你是這個!」田泰湊到李疇身邊,朝他豎起一個大拇指。

他並無貼身跟着,這些年來,主子就寢時聽不得一點動靜,他還要等一等,琢磨着時候,差不多睡熟了,再躡手躡腳去房外守着。

田泰拿肩膀搡了一下李疇,嘴裏突突往外倒苦水:「李哥,你是沒看到,今兒差點嚇死我,明明是升遷宴,從芳韻軒出來臉就跟結冰似的,我真是大氣不敢喘,回京西躺了沒一柱香的功夫,又起身,我就知道准得來這兒。」

他說著說著,望頭頂紅燈籠上一瞟,感嘆到:「真喜慶,怨不得主子看見都舒暢多了。誒,李哥,你今兒又沒跟着去,怎麼隔這麼老遠,都知道他不高興的?」

李疇拿手捂着嘴,噓了一聲,示意他小點聲,言語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哪兒是為喜慶,年初主子親眼瞧着建的這宅子,和黔山那間一模一樣,還沒想明白呢?還有燈籠,夫人那時候也掛過樣式差不多的——」

說到這兒,他忽地截住,像是生怕遠在正房裏的崔凈空聽到。幸好「夫人」兩個字一出,田泰也不算蠢,登時反應過來。

李疇嘆一口氣:「說是要大辦升遷宴,可個個攜家帶口,獨自己形單影隻。回到府上,又冷又黑,思及旁人對影成雙,自個兒故人難覓,哪兒能高興起來呢?」

尾音消失在撲朔朔的靜謐雪聲中,兩人一時無言,都瞧着不遠處的梅花,霜雪滿枝頭,沉甸甸的幾乎要壓折。

崔凈空這三四年間素有不寐的病症,起初只是夜間不易入睡,淺眠易醒,然而自去歲起愈演愈烈,常常一宿一宿睜眼到天明。

他的確異於常人,並不因此受困,照常朝參上值,可到底是血肉之軀,撐不過一個月,夜間忽而頭疼欲裂,從床上跌撞着翻滾下來,閉目不知生死,奴僕聞聲闖入,這才趕忙去請大夫。

本以為是他公務繁忙,心脾兩虛,喝下幾副葯細緻調理便無恙。誰知這點毛病越治越重,幾乎無法,每日能睡上一個時辰都算老天保佑。

臉色一度蒼白如紙,以至於有日上朝,聖上見之十分擔憂,勒令愛卿在家養病,派去御醫為他診治。

查不出名堂,葯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見半分好轉,御醫對此束手無策。

身體漸漸虛弱,行走時好似一桿竹竿撐着衣服挪動,連神智也慢慢變得遲緩。

去歲冬,整整四日未能合眼。第五日清早,崔凈空推開門,見到門外守夜至明的李疇,面容漠然,話音比往常要快一些:「可看到夫人去哪兒了?」

李疇十分驚懼,堪稱膛目結舌地望着他——男人身着一件熟悉的、單薄的月牙白袍。

沒人知道他還留着這件舊衣,李疇以為除了他那時慌亂留下幾件,其餘的全被燒成灰了才對。

然而這件幾年前陳舊泛黃的月牙白袍,不知何時被他藏起來的,亦或是沒注意塞到了櫃底,現在堂而皇之翻找出來,十七歲時的衣衫已明顯小了,很窘迫的短了一截,懸在小腿處。

可崔凈空這樣心細如髮的人卻對這個異常全無所察,同樣也未發現房裏缺了梳妝鏡、美人榻和本應成雙成對的並蒂蓮枕頭。

見李疇宛如呆傻一般,崔凈空神情驟然陰沉下來,心知必然出了事。

可此時沒空治他看守不力的罪,他急着去找馮玉貞,分明昨日才從靈撫寺回來,寡嫂還為他求了一塊平安符,怎麼一覺醒來,身邊便不見蹤影了?

大步走開,卻發覺身處的府宅並非是他們的家,一草一木無不陌生至極,迴廊曲折,園林幽深,遂及時頓下腳步,知曉自己大抵是無意識間被挾持而走,困在這個迷宮似的地界了。

是誰?鍾濟德按捺不動,提前下手了嗎?胸口一陣憋悶,崔凈空只覺得迷茫至極。

他被關在這裏,那嫂嫂呢?

李疇差點跟丟他,怕攔不住,慌張間拽上了一頭霧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趕到,呼哧喘氣間,便愕然撞見崔凈空面牆,略彎起腿,向上猛一跳,雙手敏捷地扒住牆頭,竟然是要借力爬到牆上去!

然而崔凈空始料未及,身體壓根經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騰,兩臂使不上力,身體直直下墜,踉蹌着險些摔倒在地,還好田泰眼見不好,搶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凈空這才站穩,難不成是被下藥了?他總算髮覺到今早一切都隱隱地透着不對了。

他垂下頭,伸手握了握拳,確有點脫力,從手上瞥過的瞬間,忽而意識到:袖口有些過短了。只微微曲臂,便一溜兒上移到了小臂。

不對,這是嫂嫂半年前為他做的衣裳,前兩回穿還十分貼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視線死死鎖在自己光禿禿的左腕上,那處疊累的暗紅傷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燙出來的舊疤,醜陋異常地盤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從上到下摸索着,他的長命鎖與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記重拳掄在後腦,崔凈空捂着腦袋,眨眼間天地顛倒,寡嫂站在遠處,表情冰冷,一語不發。

為什麼這麼看我?伸手去蒙她那雙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觸到的一瞬,馮玉貞猶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崔凈空只得徒勞看着積年歲月自身邊打馬而過。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極點,有人攙起他,李疇神情憐憫,低聲道:「主子,風大,回去罷。」

回去……回哪兒?他全記起來了,那間宅子早成了殘垣斷壁,他下的令,只怕連殘餘的灰都被風吹跑了。

奴僕要為他更衣,崔凈空死拽着胸襟不放,只得隨着他和衣而眠。

穿着身上那件馮玉貞親手為他縫製,只僅一件的舊衣,崔凈空倒頭大睡整整兩日,這段時日以來,總算睡了一個悠長的好覺。

萬幸再醒來后,他神智恢復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着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后便將其脫下,隨手扔在地上,命侍女進來收拾。

李疇與田泰都以為主子大抵全然忘卻了前兩日的癔症,也都戰戰兢兢不敢重提。直到一個月後,他命二人共同操辦一事,另於城郊建起一座府宅。

應該說李疇與田泰近些年跟着崔凈空左右行事,自然也被磨礪出了能力,雖覺得這道命令蹊蹺而急促,還是順應下來,細問可有何要求。

崔凈空負手而立:「只有一點,我要它同黔山鎮的那間府宅別無二致,一牆一隅,一磚一瓦,半點差別都不能有。燒了的那個什麼樣,這個就什麼樣。」

他分明語氣平淡,可跪在地上的李疇聽着聽着,卻不自覺寒毛直豎,這時候他才知曉,原來一分一毫,崔凈空都從未忘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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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奸相他哥遺孀(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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