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魂病

第三章 死魂病

“我不可應許你。”晨伊緩緩道。

神聖,純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阿泰男爵臉上的表情霎那僵硬,惶恐湧上每根髮絲,他極力作虔誠卑微姿態。

“為何如此...我主啊,請原諒我的不虔誠,然我只是假意改信,仍是全心全意地侍奉您。”

然久久未有回應。

阿泰男爵心急如焚,倘若不是需在神明前保持絕對謙卑,他早已似熱鍋螞蟻樣踱步。

捕捉着他的神色,晨伊旋即又組織好玄而又玄的語言。

良久,神音入耳。

“我非因你不虔誠,乃是因你不良善。”

阿泰男爵聞言寒毛聳立。

“若你良善,何需讓我子民受苦,遭偽神信徒壓迫!”晨伊稍稍提高了音色。

“我該怎麼辦...我主,請給予您謙卑的僕人一點指引。”阿泰男爵更為謙卑。

神明給出回應。

“施善罷,唯有施善。”

“虔誠與否,與我無關。”

半響,阿泰男爵再也聞不到濃郁的蜜糖味,眼皮也一下輕了,他戰戰慄栗地睜開雙眸。

“施善...”他不禁呢喃。

很快阿泰男爵便想到什麼。

異教徒的哀悼日裏,往往會有真教徒受人誣陷迫害,這一點,作為小鎮統治者的他不會不清楚。

只是手底的異教徒們每每會上供一筆不小的數額,故此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原來如此嗎,主啊,我將迷途知返。”

見阿泰男爵領悟,晨伊收回視線,挪開視角,再度一覽整個復活鎮。

他對自己這番顯聖還算滿意。

闔緊阿泰男爵雙眼,不僅是刻意營造神聖感,還與苦難鐘樓有關。

權因它的最頂層,銘刻着一條真阿文箴言。

【神人不可相見、不可相知。】

如此平淡的一句,久看之後,會忽覺沉澱千年的厚重。

晨伊不是作死的性格,這幾年來一直嚴格遵守。

盯着復活鎮,晨伊想到什麼,旋即調動雲霧,幻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虛影。

“再推演一遍十年後的未來吧。”

如果只是能夠隨意篡改復活鎮的一人一物,晨伊不會認為自己擁有什麼神權,充其量比一個男爵更有威能點。

但自己可以推演小鎮的未來,一窺日後景象。

兩座鐘樓的燈火全部熄滅。

整個小鎮虛影迅速運轉起來,時間飛快流逝。

晨伊感覺就像王國風雲五倍速一樣,虛影在極短的時間內,演繹復活鎮的生老病死、人間糾葛。

“一張古老的巫術手稿落到鎮上唯一的巫師:盧西烏斯的手上。”

“來歷不明的古老預言終遭破譯,只有前半句:男爵將死於信仰。”

和以往一樣的開局...晨伊心裏思忖。

那則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法手稿...幾乎出現在每次推演中。

而這次出現在盧西烏斯手裏。

“男爵在一年後感染風寒病倒,因他的虔誠,私底下堅持啟用真教徒醫師,最後在腹瀉療法和放血療法的兩大聖法伺候下,魂歸天際。”

“他的孩子即位,天生呆傻的羅納德最後被食物噎死。”

“巫師盧西烏斯接管復活鎮,對鎮上真教徒徵收重稅,狂熱的異教徒貴族們大規模強迫鎮民,乃至麾下農奴改信。而這離男爵離世僅僅五年。”

晨伊一覽全景,在心裏快速過濾信息。

“又一個哀悼日裏,由真教徒鄉紳領導的農奴起義爆發,‘不要偽神’、‘讓我們的教士回來’樸素的口號震耳欲聾。異教徒的統治被推翻,巫師盧西烏斯被絞死,邪祟的雙眼被挖下,遭野狗咬碎分食,異教徒們的血浸滿街巷,無論婦孺。”

“真教徒的統治持續兩年後,意圖光復聖地的真理軍踏足這片土地,受到真教徒的熱烈歡迎,然而,真理軍強徵稅款,最後把此地洗劫一空。”

“光復聖地運動失敗,真理軍離開這片土地,帶走了一切,只留下沒有盡頭的瘟疫。瘦骨嶙峋的鎮民們飢腸轆轆...最開始是家犬、馬匹、樹皮...而後是染疫的屍體、烹煮家人未寒的屍骨,最後..連易子相食都成了最輕的罪行。整個復活鎮陷入癲狂!”

“緩過來異教徒們重新盯上復活鎮,揮舞長矛的騎兵踏碎低矮的鎮牆時,昔日屠殺異教徒的真教徒加倍償還了血債。”

“十年後的那天,復活鎮被付之一炬。熊熊大火九日不熄。”

........

饒是推演過無數次,晨伊都不禁覺得窒息。

“又是整個復活鎮覆滅的結局?”

基本上每次篡改復活鎮,晨伊都會嘗試推演十年後復活鎮的結局。

每次篡改,無論多小,都會引起結局的變化。

這似乎是蝴蝶效應。

但無一例外,這座昔年孤僻的城鎮僅歷經曇花一現后,不久便要化作歷史的塵埃,唯留下癲狂可恐的痕迹。

或是血流成河、或是付之一炬、或是崩于山洪...在這之前,總要沉浸在人間煉獄之中,最後毀滅於天地不容。

“可能...只有正確的蝴蝶效應,才會導向我想要的結果。”晨伊自語道。

還有十年...慢慢來吧。

晨伊不禁覺得沮喪.......

自己五年來,不斷地試着改變復活鎮,然而每一次的結局都相差不大。

這時,忽然有種想法來到自己的腦子裏。

“或許...復活鎮的變化,不在於我的每一次改變,而是在於外物?有什麼東西,冥冥中註定了復活鎮毀滅,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結局?”

想到這種可能性,晨伊倒吸一口涼氣。

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

阿泰男爵徹夜未眠。

他沉浸於被神注視的喜悅與驚慌之中。

連早飯都無心下咽,阿泰男爵早早吩咐僕人服侍自己出門。

打理好着裝,離開城堡,男爵翻身上馬,短短兩刻鐘便從城堡趕到監獄外。

“男爵大人,您怎麼突然來這裏?”守夜的獄卒大吃一驚。

“獄長先生在哪?”男爵問道。

見男爵來勢洶洶,獄卒不敢耽擱,連忙道:“獄長徹夜整理契約,哀悼日犯戒的真教徒很多。”

“帶我去見他。”男爵的口吻不容置疑。

在獄卒的帶路下,阿泰男爵踏入地下監獄,不消多時,獄長慌慌張張地從典獄長室走出,衣着來不及打理。

“男爵大人有什麼事要吩咐?”獄長以為阿泰男爵急着收取哀悼日的稅款,把鎖好的錢箱搬出,“收上來的稅款都在這裏了,裏面的里德銀幣我都做了記號。”

“獄長先生,我來這裏,是要赦免這些真教徒,絕不是要收此不義之財。”阿泰男爵一字一頓道,“牢房裏所有犯戒的,一律還他們自由。你整理上的契約現在就給我燒掉。”

獄長以為自己聽錯了,摸摸腦袋。

“而你那些已經收上來的里德...一份份還回去要忙很久,全部扔到河裏,讓河水把錢還給真教徒。”

獄長直覺阿泰男爵在發瘋。

.....................

.....................

太陽剛剛升起,晨伊草草吃過干餡餅便出門了。

復活鎮有條貫穿全鎮的河流,名叫蜜河。

他頂着冒半個頭的太陽,早早等在蜜河下游。

沒入湍急河水的數百枚銀里德很快流到和緩的下游。

晨伊在河段最下游,水才沒過大腿。

把撿來的銀里德拎干水,放進包袱里,來得夠早,晨伊短時間內便搜摸了四十六里德,差不多一枚半羅納金幣。

黑德薇希三個月的材料有着落了。

摸一摸沉甸甸的包袱袋,四十六銀里德,幾乎等於城裏木工兩個月的薪資,晨伊油然滿足。

很快,晨伊在下游里看到來人,便意識到鎮上鎮民們都注意到了這件事。

鄉紳、醫生、管事的異教徒、騾夫、乃至農奴與貪心的教士,一時間齊聚蜜河兩旁,脫下衣服跳進水裏,急不可耐地搶奪順流而下的銀幣。

晨伊並不貪心,上中游應該已被別人擠占,這裏不會有更多的銀幣,站起身離開。

“該去魔法學院了,今天有課。”

他是鎮上魔法學院的入門學徒。

學院長是鎮上唯一的巫師:盧西烏斯,一位異教徒,一位傀儡大師。

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晨伊左拐右拐,高大的老舊建築落入眼中。

它由老教堂改建,微供的圓穹頂,整體有羅曼式大開大合的風氣,三座尖且圓的高塔屹立四方,並不與老教堂相搭,乃是魔法塔,投下陰森的影子。

說是學院,然而不過三十幾名學徒,復活鎮九百來人,而其中有資質研習魔法的,本就少之又少。

何況,在真教徒的觀念里,巫術始終是遭人忌諱的不潔。

晨伊是學院唯一的真教徒。

他加入魔法學院的緣由其實很簡單。

晨伊想要了解神秘學,探尋千柱雲海潛藏的奧秘。

它為何會來到自己身上,為何會選中自己。

加上魔法學院並不收取任何學費,因為異教與真教一樣,倡導知識無價。

晨伊來到學舍,這本是教堂的大廳,聖像被移到一旁,石桌橫立水晶球,神龕換成了深色石板,還留着木炭筆的痕迹。

學舍早早就來了人。

學徒們各自落座,入門學徒們有意無意地坐到那些正式學徒附近,實在融不進圈子、家境貧窮的學徒們零散地湊到另一邊。

無論怎樣,沒有人願意湊到一個真教徒身邊,晨伊孤零零地坐在後座。

在真教徒眼中,異教徒固然是不潔凈的,而異教徒眼中,真教徒何嘗不是呢?

巫師盧西烏斯,他從側門登台,長且花白的鬍子,巫師帽下眼眶深陷,蒼老扭曲的皺紋,老者的背形佝僂,並非向後彎曲,而是向前,整個腹部頂在前面,胸部卻往後傾,不難猜想其脊椎是何等扭曲。

“今天,我們講魔法的禁忌。”盧西烏斯的聲音嘶啞,乾澀,臉龐消瘦,儘管見過多次,晨伊瞥見衣擺間數不清的濃黃瘤印,還是不禁瞳孔微微一縮,噁心油然而起。

高大的聖像投下壓抑陰影。

“研習魔法,必是求知,然而,知識亦有禁忌。”

死魂病。

盧西烏斯在石板上寫下單詞晦澀難明,而且是用於吟誦魔法的白金文。

晨伊盯着那從未聽過的名詞,莫名地頭暈。

千柱雲海之上,他隱隱感覺到什麼在涌動。

“死魂們從古老血脈中復蘇,暴虐、邪崇,帶有偏執的扭曲慾望。血脈越古老,越深受其害,無數人視之為血脈的詛咒。當死魂病蔓延之時,蒼白色的驟雨將傾盆而下!全因探尋神明的禁忌而起!”

聲音嘶啞刺耳之餘,盧西烏斯佈滿血絲的眼珠顫抖,怪異得反常,衣袖下的瘤印隱隱有黑影涌動。

晨伊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瞟向其他人,那些異教徒卻若無其事般端坐在那。

他皮膚泛起雞皮疙瘩,難道這些異教徒沒有這種感覺嗎?

盧西烏斯狠狠地掃向所有人,落到晨伊時,心頭頓起無名火。

“晨伊!我剛講到哪了?!”

晨伊怔了怔,站起身,緩緩道:“因探尋禁忌...從古老血脈中復蘇的死魂病...”

反常...很反常...巫師...還有這些異教徒們...

“好,一定要記住...永遠畏懼神的禁忌!”盧西烏斯頓了頓,緩緩道:“如同天穹高於大地。神的言語,永遠高於人。”

話音剛落,石板上詭譎的單詞像鑽入腦海一樣,晨伊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它。

久而久之,腦子湧上缺血的暈眩感,就像蹲久了一樣。

用力拍拍腦袋,晨伊努力深呼吸...

慢慢地,暈眩過後,晨伊抬起頭。

一切都正常了,晨伊再度看向那個晦澀的單詞,腦海平靜。

目光落到盧西烏斯上時,這醜陋的老人語氣雖嚴肅,卻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和緩。

“坐下,以後好好聽課。”

晨伊緩緩落座,呼吸不由喘急。

自己剛才...看到幻覺了?

古怪的暈眩后,晨伊摸了摸額頭,感到一陣難言的疲憊。

很快到了自習時間,晨伊站起身,準備先行回家,學院規矩一直散漫。

各圍成圈子的異教徒們相互交談,或獨自看書、借閱筆記,或整理袍子的褶皺,稍顯熙攘的聲音在聖像前回蕩,神聖而舒緩的氣氛。

獨自一人坐一桌的晨伊沒有驚動任何人,他盡量輕輕地起身,不發出太多的聲響。

晨伊理順衣袖,向外走去。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瞬間。

石板旁、聖像前,整個學院的人齊刷刷地扭動頭顱,僵硬而獃滯,盯向門外。

原本背對着大門的,以非人的姿態彎曲脊椎,腦袋倒垂,停滯半空。

談天說地、借閱筆記、整理衣衫...他們的身體仍在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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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主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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