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皇城遇險入歧途 邪道施威伏眾賊

第三回 皇城遇險入歧途 邪道施威伏眾賊

3

卻說小年夜添官與三隻修道小妖夜闖紫荊城,誰知路途艱險,寶未得手,又聽主人打道回宮,一人一妖如瓮中之鱉,迫不得已藏身於床底。誰知這一躲,卻陰差陽錯尋得正寶。

窄窄床榻睡一人太寬,躺二人又小,床下更是如此,兩者蜷縮肢體,佝僂腦袋,山素甘圖四肢修長,足底直接踢至添官眼前。添官不甘示弱,也費力提肘,給自己爭得一片地盤。二者各不相讓,耳聽犬吠聲漸遠,腳步聲漸近,再斗下去怕是原形畢露,兩人隨即握手言和,達成共識,首尾相錯側卧,終於互不干擾,世界和平。

只是正面相對,總有些尷尬,眼前兩條粗棉褲管露出腳踝,一雙白練由足裹至腿,隔着幾層厚麻布,卻也能看出勻稱結實的小腿肌肉。添官早不是什麼純情男子,光看條腿,他就能聯想出布條之下的緊緻肌膚。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暗忖,於是移開眼神,轉而打量起床底這方小天地來。

眼下都時興釘鑽固定,可這張紫檀床用的還是老早的榫卯工藝,拼接處設計精密,堅固老實,價值不菲。單看這床,新皇倒也是個識貨的主。只是獨獨一隻床腳上印有古怪圓圈,添官不知這其中意味,拿手一摸一按——哐當!床底正中心彈出一隻木盒。山素甘圖也嚇一大跳,低頭暗罵:“白動!恁找死啊!”

添官不回答,手指指木盒,山素甘圖雙眼頓時有神,伸手就要去取。他怕山素甘圖逃了單子,翻臉不認賬,率先把木盒搶到手裏。眼見木盒落入他人之手,山素甘圖咧開血盆大口,三十根手指利爪畢現,就要去奪。六隻手對一雙手,添官毫無勝算。他抽出腰間燧發槍,直頂妖怪印堂:“你別動!我的槍可比你的手快。”

這是一方毫無任何花紋雕飾的普通木盒,打開后,盒中躺一枚外圓內方的銅錢,上下所有分刻四字:新皇通寶。

這與山素甘圖說的黑色石頭相差甚遠,想必不是秘寶,可新皇為何要將一枚普通銅錢藏在床底呢?

“快點快點,看完了嗎?告訴俺是不是石頭?”

“不是。”添官把盒子內容轉給她看,可山素甘圖的反應卻激烈得多。她一把將盒子搶在懷中,兩眼放光,眼見盒中銅錢變幻形態,熔成一顆圓溜溜的球,再迅速發黑凝結成一塊有稜有角的普通石頭。山素甘圖口中喃喃:“是嘞,是嘞,找着嘞,就是它……”

“等等,我再看看。”趁蜘蛛精愣神,他再一次將盒子拿過來,只見這普通石頭似被數把無形刻刀點點打磨,又成為一枚銅錢。看人下菜,區別對待,看着像個邪物,添官對這東西不生好感。

“哎哎哎——還給俺!”

“不給,何時成你的了!”

“哎呀那也不是你滴,憑啥子恁拿。這東西只對妖有用,恁一個人,又木有法力,拿着它也是浪費。早知道恁這樣各意人,奏不喊你了——哎呀大哥,百事通老爺,求求恁把這玩意兒給俺……”

“這東西對我也許是沒什麼用。但我們說了好四六分,我給你了,你敢保不獨吞?”

“絕不獨吞!”

“你發毒誓,但凡你有一點賴賬獨吞的主意,你就斷手斷腳,不得好死。”

“好好好,俺發誓,但凡俺打一點主意,就斷手……哎俺憑啥聽你滴!”

正吵着,有人推門而入,點起燭火爐子,堂內一片光明。添官分神,山素甘圖趁機奪回寶物,前者還想再爭,後者擠眉弄眼,搪塞過去。二人屏息去看,一前一後進來兩人五足,一雙腳蹬着金鍛綉鉤九龍紋朝靴,另一雙腳着杏黃五爪龍滿翠鞋,還有一根紫檀龍威祥雲杖,看來是新皇這皇帝老兒和他的次子閔甯。

新皇獨坐於床榻上,閔甯站候其側,說著朝中秘事。二人壓低聲音談話,似乎也怕隔牆有耳,卻不知這兩對耳早早躲在床下,將父子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原是新皇這老頭修鍊邪術后遭受反噬,病入膏肓,他自覺時日不多,暗立閔甯為太子,同樣傳給閔甯的,還有秘寶。

祥雲杖敲敲床腳,再是一隻枯槁老手伸進床底暗處一通亂摸。他當然摸不着,連寶帶盒早被取下來了。

“給他!”添官比着手勢。

山素甘圖堅決搖頭。

新皇的老手險些摸到添官的衣角,他猛吸腹才躲過一劫。

“給他!不然我們死定了!”添官重複誇張口型,手上打着啞語。

到手的鴨子怎能讓它白白飛掉?山素甘圖咬緊牙關,閉氣一躺,再不理睬。添官胸口悶一口氣,險些被她氣死。

“皇阿瑪,兒臣來吧。”閔甯說著已單膝跪地,再過片刻便要俯下身去床底探。這還了得!上皇宮偷東西已是滔天大罪,還偷聽秘事,被皇子抓個正着。條條死罪,按律當斬,兩人必定會被當成刺客就地正法。添官不過為了賺點小錢,若是因此把命搭上太不值得。他緊握槍口,死死對着閔甯即將趴下來的方向,腦中細緻盤算好一條逃跑路線。

山素甘圖漲紅臉,終於想通,她惡狠狠瞪了添官一眼,打開手心,將盒子遞到新皇手邊。

“啊,找着了。”新皇抽回手,閔甯的第二條腿終於沒有跪下。

添官鬆一口氣,脫力躺下,這才發覺渾身棉絮被冷汗陰濕浸透。

可堂內氣氛卻因此緊張起來,寶貝落在新皇手裏,化成一粒精密齒輪,他將東西放在手中摩挲,緩緩道來:“閔甯,你一定早聽說過,朕逼宮強求你皇爺爺退位的事罷?朕向來坦蕩,從不掩飾。朕做了,但朕沒做錯。你皇爺爺從位遊方術士那得到這件寶物,說是大青國運即將衰亡,唯有此物方可一救。可你皇爺爺閉耳不聽,視其為奇技淫巧,反倒想斬了那個術士。那日,朕無意間觸碰到這寶貝,它當即幻化成這九九八十一瓣銅鑄齒輪,朕見到了未來,那術士,就是如今硯池齋的梁齋主,他所言不假。那時,英葛蘭人早搞出許多蒸汽機與火槍大炮,英葛蘭是什麼地方,天涯海角,邊陲小國,卻要比大青國還富!一切都離秘寶預言的未來完全一致。朕覲言多次,可你皇爺爺就是不信!朕怎能見大青國就此沒落?怎忍蠻夷欺負到天朝頭上?朕獻祭幾萬人,全是為了,為了大青帝國的未來……咳咳……好在朕扭轉了乾坤,看看今日之大青,看看今日之盤古,八方來朝,重現盛唐之勢。蠻夷不敢欺,四海無災殃。朕不敢居功自傲,可朕也絕非旁人口中的昏君。唉,今日說得多了,只是這回,是你與朕父子二人最後一次談話,總有些肺腑之言想與你言說。”

“皇阿瑪福壽與天齊,何出此言。”

“你那幾個兄弟都不出息,唯獨你孝順,朕早已立你為太子,”新皇嘿嘿一笑,將木盒遞到兒子手中,“看看,你看到了什麼?”

閔甯難掩嘴角笑意,誠惶誠恐接過木盒,八十一瓣銅齒上升,三兩合攏,形成羽狀花瓣,中部花蕾突起成卵球形,竟是一朵麗春花。

“皇阿瑪,這是何意?”

“天意!天意。”新皇吁嗟長嘆,一滴濁淚落在石磚地上,也濺起一朵閃瞬即逝的花,“天意如此,朕欲何為。”

新皇攥緊手心,神力迴光返照,如游龍灌注全身:“閔甯,你從小就是個孝順孩子。朕疼惜你,你最後孝順一次朕罷!”

普通人看不到其中奧妙,只覺新皇渾身痙攣顫抖,跟前侍奉的閔甯也跟着翻起白眼口吐黃沫。堂內門窗緊閉,卻無故颳起一陣陰風,僅一彈指時間,陰風盡消,新皇從床榻跌落,一張蠟皮干黃死人臉正對添官。

添官哪料到這場面,嚇得魂飛魄散,厲聲尖叫,動靜驚得山素甘圖平地打挺,卻忘記床底低矮,前額在實木床板上狠磕一下,當即昏厥。

閔甯呵呵一笑,烏黑眼珠落回眼眶,面目還似從前,五官也就這般,但神情中卻盡顯父輩獨有之陰狠傲態。秘寶早知主人是誰,花瓣凋零枯黃,花心萎縮,麗春結晶,蒴果之中結出一枚八十一瓣黃銅齒輪。

他似乎早知房內有人:“來人,抓刺客!”

添官踢踢山素甘圖,後者嗯嗯咦咦說一串痴言囈語,最後竟翻身打起呼嚕。他無奈,身似一條走地蛇,平地翻轉身子,腦袋剛從床榻之下鑽出,迎頭撞見一眾御前侍衛,竟是清一色銅人,個個手握鳥銃,見到他便砰砰開槍。添官灰溜溜縮回床下,等待鳥銃上彈時再出槍回擊。只是槍聲密集,怎樣都沒等到合適時機,並且侍衛手中的槍管又粗又長,兩管並列,模樣不似傳統,射出炮彈威力遠比鳥銃更大,僅一發就能在紫檀實木上豁出一個碗大的口。

這皇城裏何時又出來這般威力的武器?

適時山素甘圖也終於夢醒,剛坐起身,立刻被添官一隻腳踩回平地。

砰砰!

彈藥於膛口前炸裂,射出細密如霧如霰的槍丸,將山素甘圖腦後床腳打成蜂窩。床腳再無力支撐,三百斤實木床搖搖欲墜。蜘蛛精一陣后怕,隨即調整身形,多四條手臂就是靈活萬分,一雙手攀附床榻背側,一雙手救出百事通,第三雙手推開後背窗柩,接着翻身逃跑。

添官問:“閔甯可是被奪舍了?早聽說皇城內有一邪物,可就是那方石頭?”

“哎呀先跑!等出去了俺跟恁慢慢講來!”

行至屋外小跑幾步,兩人就被坑窪地面絆了個大跤,添官扭了腳,耗費不少時間,本以為會被官兵追上,只聽前院有人叫:“有刺客,護駕!”又聽人喊:“走水啦!走水啦!”回頭一看,前院濃煙滾滾,養心殿東側佛堂火光衝天。熊山在房頂招呼二人:“磚是俺挖滴,火是俺放滴!愣着做啥,扯呼!”

添官本想腳踩假山,借力爬上屋檐,可無奈腳踝受傷,使不出力。剛蹬一腳,整個失去平衡,眼見頭即將磕在石頭上,忽然石頭避開一丈遠,原是後頸衣服被山素甘圖抓得緊緊。她長手長腳又力大無窮,單手就能拎起一位成年男子。熊山在房頂上接應二人。

“豹子頭內?”山素甘圖記掛着。

“木有找着,興許踏條子了。哎呀恁白噴空兒了,跑!”

閔甯走出三希堂,高空風雪颳得更狠,佛堂大火波及東圍房,再燒至體順堂,接着是穿堂,春暉閣,又往西一路將迴廊燒了個遍,連燕禧堂和西圍房也不放過。東風送情,西圍房飄出的火星子把西佛堂和養心門也燒着了。中正仁和四字牌匾高高落下,燒得只剩一個大大的“中”。殿內殿外各處陷入大火之中,滿地狼藉。銅人不慌不忙,排隊拎桶,鑿冰取水,等他們取到水,整個皇城早燒個精光。閔甯怒罵:“養你們有何用?一群沒用的東西!”

他攥緊秘寶,欲打坐施法,忽然右腳一歪,身形不穩摔個狗吃屎,這才發現連殿前花紋好看的磚都被賊人全部挖走。

如此場景,欺人太甚。氣得當朝太子,或者該稱其為繼位新帝,都忍不住大爆粗口:“他奶奶的!”

閔甯立即運氣,渾身魔力匯聚於右手食指,指尖觸碰磚面,寒光一閃,剎那間盛開一朵冰川雪蓮,六片花瓣自有意識,又生出萬緒冰毫,寒氣翻湧若潮水漣漪,一呼一吸間,沿地面爬滿周遭,前屋後殿具成銀砌,冰吞了火,又一飛衝天,下落成無數冰箸,瀟洒賽裁蝶飛翅,當真是天花亂墜,地涌銀漣。

這之中,有枚銀針躍過丹台,凝結百湖,穿過地縫石裂,一路乘着東風疾追。所到之處,飛錦亂舞,千里冰封。月光下,一人,一蜘蛛精,一熊妖,向著來時方向狂奔。眼看通天道就在前方,熊山沒出息,臨了大喊:“不得勁了……不得勁了,不跑了,去球吧……恁兩個走,俺殿後。”

“恁個信球!叫恁莫帶那些塊磚,快丟咯!門口就在前頭,磨蹭啥嘛!”山素甘圖要來拽熊山,他立刻後退幾步:“白碰!俺,俺真跑不動了……”

“恁咋個了嘛!”

話音剛落,無數條銀蛇纏繞爬上熊山雙足,肢體由下至上逐漸凝結,背腹剛毛具成冰鱗,株株帶玉。原是閔甯施的法術追上了眾賊,一碰就染上無解之疾。惡寒徹骨侵肌,熊山努力蜷縮身體取暖,牙齒打顫抖鈴,說出臨終遺言:“告訴俺媳婦,俺今年不回家過節咧……”

“信球!信球!!恁個狗熊b!叫你白帶那些塊磚!恁非不聽,恁他娘的奏是找死!個七孫王八羔子!狗皇帝,狗昏君!恁噠里個蛋滴!俺要恁滴命!俺非殺了恁不可,豹子頭嘞?豹子頭!俺要去找豹子頭!”山素甘圖自知無力回天,無能狂怒。添官生拉硬拽,終於使得蜘蛛精坐上銅車,點燃下方爐子,再一蹬腳,銅車載着二人向無盡深淵逃命。

養心殿大火已滅,閔甯有些體力不支。手下驚呼:“皇帝駕崩,皇帝駕崩!”他險些暈倒,人們只當他是痛心至極。閔甯走回三希堂,隨手打碎幾盞琉璃瓶,瓶中霧氣似有人臉,在屋內盤旋尖叫試圖逃跑。閔甯張嘴一吸,所有人臉都被他吸進肚裏,再一吐,只是尋常白氣,面色紅潤幾分。他跪在新皇屍體身邊,叫來手下:“這伙賊人於皇城之內刺殺皇帝行兇放火,犯上作亂,侮辱皇室,最大惡極。殺人償命,抓到他們,誅九族,斬首示眾!”

凌霜奪去熊山的命,也並未輕易放過這兩小賊,通天道內爬滿冰霜觸手,四周銅壁也盡成冰天雪地。餐車原靠底部蒸汽機作用反力,緩衝下墜,此刻所有零部件徹底凍結,爐心報廢,不再作用,餐車直墜十八層地獄。“太快了,我們太快了!這樣下去必死無疑,我們得跳!”語畢,山素甘圖不等其猶豫,立刻將添官攏進懷裏,待腳底剛現出一枚雞蛋大小的橢園平台便縱身一跳!好一位蜘蛛精,夠仗義!銅車與盡頭撞擊,迸炸出幾丈高的大片火花,隨即又被寒冰壓下去。蜘蛛精三隻手攀附在平台邊緣,雖逃離墜亡,卻也染上大片致命冰霜。眼見寒氣即將凍結銅門鉸鏈,她以肩撞門,兩人摔進積雪之中。

大門在冷風中吱呀晃蕩,添官死裏逃生,面朝通天道心有餘悸,只見余霜包裹銅管外緣,銅門越盪越慢,直至整扇凍住。這才回想起身邊同伴已許久沒聲響,一個翻身坐起,在雪地中挖洞刨雪,終於將另一人從深坑中救出來。可她也命懸一線,三隻手臂均成冰雕,再遲一會兒,下場恐與熊山並無二致。

添官當機立斷,拔出火槍。砰砰砰!三槍各打斷蜘蛛精三條手臂,這才使她撿回一條命。

空谷迴響,前方翻湧白茫一片,頗有雪崩之勢。只是永定河界邊並無高山,何來雪崩一說。二人方站定,雪浪已到跟前。定睛一看,原是一百精鋼鐵騎與六頭機械巨獸。可憐兩小賊,前腳虎口脫險,後腳又恐性命之憂。天羅又地網,二人士氣全無,不戰而降。畢竟不知何年何月,方滿災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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