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盤古大地禍事起 尋寶之路始開篇
《西江月》: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諸位公明、老少先生,莫嫌在下拙口笨腮,胡蒙熏耳,笨口亂崩,咬字不真。
話休煩絮,你們大家就穩坐排行,看說書的在下,給大家說唱一段,消磨解悶一回——
這故事,就從一七八零年開始講起。
那年,新皇登基。這此後,盤古大地再無安寧。先後開啟圈地運動與蒸汽運動。這三十年間,農田被盡數徵收,過半田地變作百丈高樓,百姓流離失所,身無分文,流入工廠作坊以求溫飽。其他五花八門的苛捐雜稅,更難勝數。吏治腐敗,虎狼成群,民不聊生,動亂四起,西部南部十萬流民與東部五萬流民匯合,結成大軍,自封號為橫門。此值新皇三十年,皇帝治國昏庸無度,修鍊秘術走火入魔,當朝再劫擄三萬童男女祭天,此事一出,人神共憤,橫門大軍即刻集結。鯤城,鶴州,禺城,守城官兵潰不成軍,僅四月時間,橫門大軍暢通無阻,勢不能抵,一路殺至京師鹽都。
是日,天象大變,一千多畝皇城拔地飛升,騰躍至千丈高空。地底驚現廿三機械巨獸與五千精鋼鐵騎,天空顯出數十條凌空巨鯤。巨獸每隻十丈余。是為皇禁軍。巨獸當先,五千鐵騎以一抵十。景象駭人,屍骸遍野,血流成河。積怨滿于山川,號哭動於天地。
皇禁軍由北至南壓下,橫門節節敗退,不過半月,橫門十五萬大軍只余寥寥千人,再不成氣候。春秋大夢幾十年,新皇依靠邪術,輕呵一氣,便致橫門土崩瓦解,起義草草收場。大戰之後,天降罪罰於人間,各地新生幼子大多非死即弱殘。當朝大肆開礦鍊石,以巧妙機關制人型銅仆行役事。小民百姓,依舊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
此後又過五年。
深冬臘月,歲暮天寒,北風蕭瑟,西伯利亞寒流如洶湧潮水,南下越過居庸關,直逼京師鹽都,城中五百多座巨大爐膛的熊熊烈火敵不過雪虐風饕,全城氣溫低至零下十度。風雪是最公平的,不論內城外城,大工廠、小作坊,獨棟豪樓或是窮苦民窟,裡外高低盡數鍍上一層白銀。
夜半,大雪不停,前人踏上雪地,深淺腳印被風雪輕易抹除。四下渺茫無人,唯有男人伶仃身影,似至混沌天地盡頭。他面前是頂兩丈高的純銅路牌,白雪覆蓋於三個金漆大字之上,隱約露下半邊筆畫“走人走”。月黑風高,看到的儘是些糊塗文字,皮手套粗略一抹,才顯露三字本來面貌——“通天道”,邊上還附四小字“永定河界”。
“哎!凍死俺了。走了三刻鐘,恁娘嘞終於到地方嘞!”
這聲亮如洪鐘,一口中原話,並不是男人說的,他腦袋一縮,反應過來身後有尾巴跟着,手即刻壓在燧發槍上。此時這樣波翻雪浪,十丈遠難辨身影,三丈遠六親不認,來者走到一丈處才知雌雄。
一人熊頭,一人豹臉,還有一人雖面目妖麗,卻生着六臂,是個人面蜘蛛。看樣子,這人面蜘蛛便是說話的人。
三人三樣,誇張奇異。男人並不訝異其可怖相貌。新皇修得禁術,朝野此般動蕩,人間早就妖異橫行。他見慣了。可憐這些妖物,原深藏於山野間修鍊,苦熬幾百年都成竹籃打水——一場空,天地靈氣均被皇帝秘術吸光耗盡,渾身法術使不出,通通困於肉體凡胎中。但凡長成人樣,都有大把體面活等着。可像他們仨這種妖里妖氣的凶神惡煞,這輩子都只能做低等下三濫的活計。
“恁誰?”蜘蛛精神色緊張,指尖伸出五寸長利爪。
“我是我。”
“大櫃哪個?”
“妙山犄角萬。”
“俺們也都是犄角子,原是連旗的!恁娘滴!這通把俺嚇得夠嗆,恁就是百事通添官吧?”人面蜘蛛呼出長長一口白氣。
男人名叫添官,見對方熟知自己名字,問:“你就是山素甘圖?”
人面蜘蛛頭微點。
添官皺眉,手仍然放在槍上:“皇城可不比菜市場,想來就來。不是說只來一個,怎麼來了三個?”
山素甘圖道:“人多好辦事,來都來咧,費恁話幹啥,引線唄!”見添官還是猶豫不決,人面蜘蛛招招手,一旁的豹臉取出錢袋丟給他:“定金。”
添官接着,打開一看,確認金錢數目與說好的不差。這位蜘蛛精主顧開出的價碼極高,心中一算,做這一單,勝過平常十單。眼下不過是多來兩個人,看着愣頭愣腦,只要別惹事,也不是不行。便道:“行吧,來都來了。不過一會兒全都得聽我的,聽話才能保命。”
山素甘圖點點頭:“中。”
四人并行再走十餘丈,一根銅管破土而出,五人才能勉強合抱一圈,另一頭被高高牽引至無窮夜空中。
為首男人叮叮噹噹一頓鼓搗,卸掉小門把鎖,四人魚貫而入。大門關上,內里卻僅有一處直徑一寸的半圓土地可以落腳,四人擠擠攘攘擠在一塊。三寸厚銅壁將肆虐風雪隔絕在外,內室比外界暖上不少,身上面上的銀裝盡化成水。
添官點亮提燈,空間內飾才看得清楚。幾人手扶上欄杆,眼前是無底無頂的幽長管道,一側是兩條通天通地的鐵軌,另一側是無窮無盡的鐵梯。場面震撼惹熊頭不免發出一聲感嘆:“靠恁娘,小年夜遭人干這檔苦差事。誰不知通天道長一千丈,這鐵梯俺們得從今年爬到明年!”
山素甘圖長臂拍上熊頭腦門:“都走了恁長路還在乎這個?有閑工夫噴空兒,不如早爬早出頭!”
熊頭神情狼狽,看向添官:“嘁,吆喝啥,不就是多長几條腿,臭鬼覺。添官老爺,恁引線!”
添官領路,他熟練翻過欄杆攀上鐵梯,熊頭豹臉也緊隨其後。蜘蛛精爬得最快,長手長腿輕鬆越過幾人。正此時,一聲轟隆隆巨響在幾人頭頂響起,似天邊滾滾暗雷。熊頭嚇得腦袋瑟縮:“娘嘞,不會是被條子發現了吧!”
添官瞥一眼手錶,並不停下手腳動作:“不慌,是上下送吃食的車子。三十六根通天銅管裏頭,唯有永定河界的管子從不走人,放心。約莫再過一刻鐘,會有一輛往上走的餐車,到時我們搭車子走,更快些。”
山素甘圖脾氣爆,低頭破口大罵:“聽着沒!恁這七孫,不過是輛破銅車,可張啥!閉嘴老實爬!”
她話音剛落,幾架方體銅車裹挾風雪從天而降,未等幾人看清便隱入管道深處銷聲匿跡,耳邊只余巨龍嘶吼和一陣徹骨寒風。熊頭人高馬大,一顆熊膽卻比螞蟻小,這時不上不下,手中鐵梯是唯一着力點,待嘯聲消失肌體才恢復氣力。一抬眼,添官已領先他一截,熊山對眼前這神秘男子生出敬佩,忍不住問道:“添官老爺,恁咋曉得恁多事?俺在賈姥姥那早聽恁嘞百事通名號,添官添官,啥事都管。對嘍,恁是啥子妖?”
“妖?”添官反問。
熊頭以為他沒說清,又重複一遍,還補充道:“啊,是哎!哎喲,忘了自報家門。俺是熊妖熊山,下邊這個是豹子頭豹精,上邊恁只母老虎的名頭恁曉得,俺就不說咧……”
“恁娘的!瞎說八道,恁家那個熊婆娘才是個母老虎!等俺爬上了好好拾搗恁!”
中間隔個人,山素甘圖下不來,不好動手。熊山逃過一劫,嘿嘿一笑,纏着添官問:“恁是啥妖嘛?都能化成人形了,還來做這些事。”
“我啊……”添官拖長音,“我是人妖。”
山素甘圖和豹子頭噗嗤一笑,只剩熊山一臉疑惑,仰首呆望添官屁股:“人妖?啥是人妖?人也可以變成妖?”
一盞茶功夫,幾人也才爬了二三十丈,唯有山素甘圖遙遙領先。見出頭之時遙遙無期,熊山嘴裏咕咕囔囔直罵娘:“車子咋還不來,俺爬不動了!”
山素甘圖:“恁這貨廢話真多。”
“咋,咋?說兩句咋哩?憑啥不給說?爬恁多高,俺滴不老蓋兒都冒煙咧!”
二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言語間,足下山崩地裂聲漸響。
添官:“別吵!車來了,準備好。”
“咋個上?”
“跳。看準了跳。錯過這班車,再等一年。”
幾人低頭,腳下漆黑一片,躍動火光中隱約能見一個鏢盤大的方形盒子急速上升,眨眼功夫,方盒已有汗巾這般大,再一眨眼,大小又如同一張八仙椅。添官手不再動,腳往上攀爬幾節,雙腿蓄力蜷縮,整個兒就是踩上了一根彈簧,縱身一躍,輕巧落在餐車之上。其餘幾人見狀也紛紛照做。豹精本就是一隻大貓,上躥下跳不在話下。山素甘圖天生長臂,只微微欠身,手便攀附在餐車邊緣。熊山慢一步,撲了個空,眼看即將墜入萬丈深淵,山素甘圖眼疾手快伸手一撈,抓個正好。熊山來回蹬腿,山素甘圖厲聲叱喝:“白動!再動俺可抓不住嘞,恁娘類個熊b!”熊山低頭一看,兩隻大腳在半空晃蕩。
紅牆上映出高矮胖瘦四道黑影,八隻足輕躍於黃瓦之上。幾人凍僵筋骨剛活絡開,還裹着夾棉厚襖,又被天際一陣徹骨寒風颳得縮手縮腳。四人均不言語,但心想同個念頭:皇城內果真是透骨奇寒。眾人壓低身子凝神屏息,只聽得月光下傳來咯噠聲響,殿前走過一溜兒衣着單薄的宮女。山素甘圖覺得奇怪,眼前這幾人身姿羸弱,在寒風中如此清涼打扮已相當怪異,神態更是冰冷不似活人。趁着月光仔細打量,才看出眼前她們的五官麵皮均由銅板製成,只畫幾條黑線作為眼鼻口,頭上豎一個同樣材質的旗髻,後背背一熔爐,紅燈亮,一股白氣從小煙囪中噗嘰噴出,身側兩方齒輪運作,帶動上下左右共四條鐵胳膊鐵腿來回運動,似人一樣徐徐前進。鐵腳板和路面石磚碰撞,才咯噠咯噠作響不停。
“乖乖,世上果真沒幾個活人咯!連皇城都被銅鐵妖精佔領哩。”
待宮女走遠,詭異的咯噠聲響仍未消失。幾人以為又有人來,原地候了片刻始終不見人影。循聲找去,原是熊山拿個鐵傢伙正撬着瓦片,還滿臉樂呵地往衣兜里塞。
“又做啥哩!”山素甘圖恨鐵不成鋼。
“哎,都說這建造皇城的磚和瓦都是金子做嘞,順幾塊回去賣錢下酒!”
“下酒下酒,俺看恁是腦殼兒嘞頭進了黃湯!這就是塊破土,跟恁娘類墳頭土一個樣。俺們這趟是來拿寶貝滴!幹完這票白說發財,奏是法力也定能恢復大半,到時還不是要啥有啥。瞧恁內點出息。”
“噓!恁白吵吵……哎呀你們別吵了!”添官的口音也被幾人帶跑,他制止幾人,手向下指。幾人扒在缺口處往下看,一股濃烈檀香味直衝人天靈蓋。靠着月光依稀辨認出四壁八角,這是一間僅半平方丈的狹長內室,是歷代帝王修身養性,批閱奏文之所,原該擺一張金絲花梨大理石桌案的地方,此刻被一張紫檀嵌牙菊花紋綉錦床榻強佔位置。滿屋的紅檀木架上的書卷畫冊也了無蹤影,擺滿一個個瑰麗異常的琉璃罈子,瓶身上印滿詭異圖騰和古怪符號。若不是南牆上還掛着“三希堂”的牌匾,說這是某個遊方術士的寢室也不為過。
“這就是新皇的御書房了,你們要找什麼自己下去尋吧。”
山素甘圖收縮骨頭,靈活擠進小洞中,摸黑在房內搜尋起來。
熊山回頭問:“咹?添官老爺,恁不跟俺們下去?”
添官搖搖頭道:“俺…咳,我就是個帶路的。抓緊點,你們最多只有半刻鐘時間——等等等等,先把余錢結了。”
“等尋到東西了再給。”
“喂,講好帶到地方就給錢的!”
憨熊這刻倒多了個心眼:“不中,錢全給恁了,恁把俺們丟這自個逃了咋辦?”
山素甘圖一心只想尋寶貝,覺得房頂二人無比吵鬧:“行行行,莫噴空兒了,再付一半吧,剩下的一半,回去再結。”
熊山手掏衣兜,將偷來的幾塊琉璃瓦數出一半,塞到添官手裏:“好吧。給,這是一半兒。”
“這,這這,這踏馬是瓦片!”
“恁是金瓦!”
添官氣不打一處來:“金個屁!那個蜘蛛精不都說了,這踏馬就是一堆土!玩我呢?噢我明白了,你,你,還有你,你們仨是不是壓根沒準備余錢?”
山素甘圖抬頭罵人:“喂,恁講話摘點好聽嘞講!啥叫沒錢?拿到秘寶不就啥都有了嗎?”
“秘寶?什麼秘寶?”
山素甘圖心直口快,她吐吐舌頭,自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試圖矇混過關:“秘寶,秘寶,莫一傲……喵!”
“別裝傻,什麼秘寶?”
“恁聽岔了,江才俺沒說秘寶,俺說嘞是喵~”
“喵你個頭喵!”
幾人爭執不休,忽然聽見四周傳來異響,眾人立即噤聲。山素甘圖壓低嗓子喊一句:“豹子頭!”
房頂無人應答,只聽得瓦片輕響幾聲,遠遠傳來一聲悠長貓叫:“喵~”
腳步聲漸遠,聽動靜,來人應該是捉貓去了。
皇城內果然守衛森嚴,小年夜也毫不例外。幾人呼一口氣,可也不敢掉以輕心,山素甘圖吩咐道:“熊山,恁去望風。百事通是吧,你,你,唉——你下來幫忙吧!”
“不幫。沒把你們丟在這都算我慈悲心善好講話,還想要我幫忙,做夢。等回去賈姥姥那,有你們好果子吃。”
“恁個楞頭王八,錢絕不會少你哩!快下來,老末尋到秘寶,我們二八分!”
“五五!”
“三七!”
“四六!別再討價還價了,好心提醒一句,你們時間不多了。可別白來一趟。”
“恁個老鱉一,吝嗇鬼,行行行,四六就四六。真恁娘嘞窮算計,俺們這可是三個人哩!”山素甘圖不願空跑一趟,拉鋸又沒贏過添官,只得屈身求他幫上一把,來趟皇城跋山涉水太不容易,分得再少也總比無歸而返要好。
添官普通身材,居然也會縮骨,他擠過狹小缺口,落地更是乾淨利落沒有一絲聲響,山素甘圖不免高看他一眼。想來也是,從來傳聞百事通被山神撫養長大,一個人類在妖窩混了那麼久,肯定有些看家本領在身上。兩人在黑暗中摸索,添官處處碰壁,撞得瓶瓶罐罐叮叮噹噹一通亂響。
“白去看恁些個破瓶子了。找石頭,黑色嘞,模樣普通得很。”
“一塊石頭就是秘寶?”
“嗯啊!”
“那破石頭什麼來歷?它是如來佛祖的鼻屎還是女媧補天的石頭?”
“咦?恁咋曉得嘞?”
“怎麼…不會這麼巧吧,我就隨口一說,難道真是女媧補天的石頭?”
“哈哈哈俺唬你嘞!白演哩,恁百事通真沒聽說過這件寶貝?咦,看樣子恁是真沒聽過啊。俺也不曉得這破石頭有啥來歷,不過有奇效是真嘞!白說是俺們,整個盤古大地上嘞妖都削尖了腦殼兒想得到恁個寶貝!新皇個昏君,奏是靠恁塊石頭,吸干咯天地靈氣,把俺們這些小妖的法力也吸光,這才把皇城搞到天上哩!”
“這麼說,這皇城升天還有你的一份力?”
“要恁說!俺可沒吹牛,俺要是奪回法力,恁新皇算個球,他要是站俺面前,俺鐵定揍他個昏天地暗,懟死他個禿孫……”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狗叫。
“皇城都升空五年了,哪來的野狗?定是有人偷帶上來,快去找!”
聞此言,房內人心急火燎,三希堂一眼望到頭,無處可藏。不得已,山素甘圖拉着添官往床榻下鑽,不敢說話,心尖飛到嗓子眼。
畢竟不知屋外情景如何,說話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