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頭啖湯
為了找到船,他決定將整個湖面轉一圈,於是從昨天停船的豁口處往回走。
憑藉敏捷的身手輕鬆翻上涼亭,視野就變好了許多。
涼亭連着一個秀麗雅緻的長廊,同范府整體的建築風格一致,因為湖面整體形狀偏細長,修這麼一個沿湖的廊道,恐怕也是為了最近距離地觀賞湖面的風景。
在湖的兩岸,長廊的設計是錯落的,一邊一半。
左岸的長廊在湖的前半段,右岸的長廊則在湖的後半段,荊白現在所在的,就是右岸的長廊。
兩岸的落英怪石,茂密翠竹,映襯着湖面的波光水色,連料峭的寒風吹過湖面都變得溫柔了一些,遠不如清早時凜冽。湖面的波動也是輕輕的,像裙擺的搖曳,顯出一種動人的瀲灧。
高挑挺拔的青年,單手提着燈籠,走在這片朱甍碧瓦中,宛如芝蘭玉樹一般,與周圍的景色無比相宜。
即使遠遠地看着,也是一道好俊俏的人影。
荊白向來是個欠缺浪漫情懷的人,再說這湖上的景,昨天他已經從早到晚都划著船身臨其境,這時便更無心觀賞,悶頭往湖心深處走了好一陣,才遠遠看到了小船的蹤影。
荊白眯起眼睛,試圖讓視線中的畫面變得更清晰——那好像就是他昨天的那艘船。
所以,船並不是憑空消失了,而是回到了湖上。
這是副本的某種機制嗎?
荊白有些納悶。他現在面朝的是船尾的方向,而船頭……
隔得太遠了,他看不太清,像是什麼東西拱了起來,還有一個尖尖的頂。
船上的東西,能拱成那個形狀的……難道是昨天他穿的那件蓑衣?
荊白繼續往前走。
船似乎停着沒動,荊白很快拉近了同它的距離,但看得更清楚之後,反他的神情反而變得更凝重了。
因為他看得很清楚,船頭的東西,就是他昨天穿的蓑衣。
它在船頭不奇怪,但它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模樣。昨天停船的時候,荊白將所有東西都收好了。
漁網和木盆在船中間,蓑衣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和斗笠一起放在船頭。
但現在,這蓑衣的形狀變了。
它整個立了起來,遠遠看着,倒像個人坐在船頭上。
理論上,硬質的蓑衣可以堆疊出那個模樣,但誰會這麼無聊,特地將蓑衣擺出人的形狀?
不知道為什麼,荊白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
他收斂氣息,放輕自己的腳步,靜悄悄地越走越近。
他屏蔽了所有外物的干擾,風聲,水聲,還是略微刺目的光線,都不能分走他的心神。
如果船上真的有什麼東西,他不會輕易驚動它。
湖上這條長廊整體是曲折蜿蜒的,每個轉折都恰到好處,無比自然地銜接着湖心和岸邊。
他翻上來的那個涼亭是長廊最接近湖心的位置,隨後,它在曲折中逐漸向岸邊靠攏,小船則停在了湖面接近中心的位置,船頭離荊白所在的右岸長廊的盡頭也就幾丈遠。
荊白走長廊接近小船,雖然縱向上拉近了距離,但橫向卻變遠了一些。好在這是細長型的湖,橫向不會特別寬,至少遠不足以影響荊白的視野。
荊白只要走到長廊的盡頭往回看,應該就能看見船頭那件蓑衣到底是什麼情況了。
這讓他不由得舒了口氣——荊白固然不是個怕累的人,但這不代表他願意再浪費體力繞到湖的另一邊去。
他沒有浪費一丁點時間,走得輕而快,可是情形變化得比他的腳步更快!
發現異動的一瞬間,荊白的腳步都頓了一下。
不對……
他震驚地看着船,還有托着它的湖面忽然蕩漾起來的陣陣漣漪。
這艘船竟然動了。
它要走?!
荊白來不及多想,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沖向長廊的盡頭。在奔跑的時候,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船,但很快,他發現這艘船顯然並不是想逃離他視線的意思,雖然在動,但移速並不快。
荊白很快就追上了它,也看清了從船尾到船頭的一應物件。
木盆漁網都在,零零散散的小工具他看不清,但料想也沒有少。
但荊白從看見船頭的東西開始,就再也無法移開他的目光。
那件蓑衣根本不是被人疊了起來。
荊白死死地盯着斗笠之下,蓑衣的脖子之上,那原本應該是一個頭顱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深色的影子。
它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蓑衣遮得嚴嚴實實,看姿勢,像是一個蹲身在船頭的漁夫,但是那個姿勢,平衡感好如荊白,在船上也是不敢擺出來的。
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蹲在那個位置。
這艘木船很小,重量不大,一個幾十公斤的人壓在船頭,必然會翻船。
荊白昨天上船時就發現了,所以在撈“水草”時,他一直在船的中部活動,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
這個東西這樣蹲着,船還穩穩地漂浮在湖面上,不見一絲晃動,只能說明一件事——它根本沒有重量。
荊白有一瞬間猜測,這會不會同他和柏易今早對付的是同一個東西,但下一刻又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如果是會附身的鬼怪,他此時就不應該能看見,也不可能撐得起蓑衣。
他垂下眼睛,迅速瞥了一眼自己的腳下——還好,也不是他本人的影子。
荊白還沒來得及舒口氣,下一刻,船上發生的事情讓他瞳孔驟縮。
一直蹲坐在船頭的深色影子“站”了起來!
它只是一團模糊的黑影,荊白其實根本看不見它的動作,但蓑衣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伴隨着窸窸窣窣的聲音,它緩慢地“立”了起來,手、腳的部分都舒展開。
在頭部的位置,竹制的斗笠也跟着升高了。
它果然有實體!這蓑衣和斗笠,看來也是它自己穿戴上的。
荊白謹慎地在一旁圍觀,沒有干擾它的任何舉動。
很快,他甚至看到了這團影子拿起漁網,像模像樣地抖開,扔進湖裏,又在收網時打撈起一大團綠油油的“水草”。
荊白昨晚已經知道了這玩意的真面目其實就是大團的頭髮,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嫌惡。
影子卻毫不嫌棄,耐心地將“水草”從漁網上一絲一綹地揀下來,放進自己背後的木盆里。
它連工作流程都和昨天的荊白一模一樣。
荊白站在原地,看它認認真真地撒了好幾次網,此情此景已經不僅僅是詭異了,荊白感覺非常迷惑。
這團影子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代替他的“工作”?
但這份工作,原本也是范府安到他頭上的。
荊白沉思的目光落到船中間的木盆上。
角度問題,他看不見木盆里到底有沒有水草,又到底裝到了什麼位置。
但是,如果今天這些頭髮不是他撈起來的,那他房間裏那一扇屏風上畫的木盆,到底會不會被裝滿?
屏風中的留白處,曾經寫着一首歌謠。
方入府,蓑衣郎。衣不暖,食不香。坐船上,湖中盪。勤打撈,勞作忙。
這四句基本概括了荊白昨天的生活,荊白一度以為歌謠中的蓑衣郎就是自己,但今天的湖上,卻出現了一個新的“蓑衣郎”。
是因為前四段已經被他完成了么?
荊白開始在腦海中回憶歌謠的後半段:“叮叮噹,心不慌。得重賞,喝香湯。攪一攪,喝光光。穿新衣,入內堂。高高坐,無憂惶。”
所謂的“喝香湯”,這湯,應該就是管家應卯時說的,西院有人被賜的湯。
西院的人到底是怎麼做到這麼快的?
他們在東院的人昨天都勤勤懇懇幹了一整天,沒有一個被賜湯,西院的人卻達成了。
他們一定還達成了什麼別的條件。
在他思索的間隙,影子甚至已經拿起了船槳,慢吞吞地划起了船。
荊白昨天幹了一整天,一眼就看出來它是在這撈不出什麼東西,現在是要劃出這片區域,換個地方繼續撈。
它很快劃出了荊白所在的左岸長廊的區域,荊白站在長廊的盡頭,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跟上去。
長廊已經接到了岸上,再往前走,也是離湖面越來越遠;如果要再接近湖面,就得轉一大圈,繞到右岸的長廊那邊去。
如果僅僅是為了追隨船的動向的話,荊白並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因為不出意外的話,這影子應該會和他昨天一樣,在湖上勞作一整天。
荊白這時的停頓,其實是因為他現在拿不準自己該做什麼,此時此刻,一切在他眼前都顯得如此撲朔迷離。
這個“影子”究竟是不是他眼前最近的危機?
他是否應該想辦法從“影子”手中奪回自己的工作?
但他同樣可以借影子替他幹活的空檔,轉頭去其他的地方調查。這樣的話,至少不用一整天都困在湖上,行動也不受限制。
他在原地駐足片刻,目睹着那艘小船漸漸離去,最後沒有選擇跟着它的方向回到岸上。
讓他做出決定的其實是理性的權衡。
船在湖上,他一時想不出什麼主意讓它靠岸。
游過去是不可能游過去的,這湖裏撈起來的“水草”全是人的頭髮,鬼知道它平靜的表面下藏着什麼東西。
再轉念一想,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邏輯:如果撈水草這活兒必須荊白親自來干,那他此時已經被黑影搶佔了先機;如果黑影替他撈的水草也算數,那他為什麼不等黑影替他幹完一整天的活兒之後,再來搶水草作為戰利品呢?
這樣一想,頓覺渾身輕鬆,荊白準備找個視野好的地方等一等柏易。
他的工作已經被影子取代了,不知道柏易那邊如何,畢竟對方的情況和他不太一樣,連“工作”的地點都是不固定的。
荊白抬頭看了一眼太陽。
現在大概已經是上午的10-11點了,他打算等到中午時分,看看來送飯的到底是柏易本人,還是另一個影子。
如果柏易直到那時候還沒出現,他就準備自己探索范府,太陽快落山時再回來。
他需要找到“湯”的線索,西院那邊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他實在是很感興趣。
荊白有了決斷,轉開目光,正要順着長廊走上岸,腳步忽地停滯下來。
就在他身後,大概十幾米遠的地方,長廊上竟然也出現了一團模糊的人影。
長廊的那頭就是荊白方才翻上來的涼亭,為了找船,他是沿着這條路走過來的。這團影子他來的時候都沒見過,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後?
荊白屏氣凝神地注視着它。
在湖上,有光線折射和蓑衣斗笠的遮擋,他看不清影子的顏色,也看不到形狀,只能說是一團影子。
但現在長廊里的那個,他看得很清楚。
那是個深紫色的人影。
之前說模糊,不是說它的五官,而是它的邊緣不像一個現實中存在的物體。
現實中的物體,形狀再怎麼奇怪,邊緣都很清晰。可這東西的邊緣是糊化的,硬要形容,就像像是墨水滴到宣紙上,又自然暈開的效果。
但這不代表看不出它的整體輪廓,在荊白眼中,它的頭顱、四肢都很清晰,像是一個低頭站着的人。
不僅如此,它還在緩緩地向前走——往荊白的方向走。
這時再跑肯定是來不及了,還好他本來也沒打算跑。
荊白原本的打算就是找機會打劫船上那團黑影的收穫呢,現在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甚至還主動向他走了過來。
雖然不知道它靠近他到底是因為什麼,但無論如何,他都得試探一下。
隨着那東西越走越近,荊白一隻手握緊手中的燈籠,另一隻手伸進懷裏,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火摺子。
如果點燃了的燈籠連早上襲擊他們的鬼怪都能剋制,這個影子應該也不例外。
在做足了準備的前提下,荊白從不介意大膽嘗試。
他平靜地看着來路。那個影子還在慢吞吞地往前走,也離他越來越近了。
它走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周遭安靜至極,無怪乎荊白髮現不了。
他感官向來敏銳,人又警覺,只要有視線集中在他身上,他多少都能察覺。有些鬼怪盯着人的時候,傳遞的負面情緒格外強烈,那種怨毒和恨意,即使不抬頭,他也能感受到。
但這個影子給荊白一種感覺,即使它走到荊白背後,如果不回頭,恐怕他也會毫無察覺。
因為它根本沒有存在感。
副本中的鬼怪,無論是聰明還是愚笨,他們都有眼睛,會思考,看着人的時候,會有“注視”感。
但這個紫色的影子,雖然荊白現在能看到它,卻沒有絲毫存在的感覺。它恐怕並沒有智力可言,也給不了荊白任何危機感。
它很快走到了荊白的面前,荊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紫影子停頓了一下,看起來像是頭顱的地方上下動了動,隨後,它從道路的中間讓到了長廊的邊緣,像是在給荊白讓道。
它的舉動讓荊白產生了一個猜想。
荊白一動不動地盯着它,試探着輕聲道:“過來。”
下一刻,那紫色的影子依言動了。
它低着頭,以一種非常恭順的姿態,慢慢地走到了荊白跟前。
荊白的眉頭微微一松,他的猜想得到了驗證。
在整個范府里,等級制度非常分明,直觀地體現在衣服的顏色上。他們進府的時候穿的都是藍色棉服,被貶了之後,統一變成了紫色。
紫棉衣連保暖都難,荊白升級成藍棉衣之後,才重新找回了身體的正常溫度。
這影子既然有顏色,應該就意味着它同樣受到等級的限制。
荊白試探着伸出手,在紫色影子看上去應該是肩膀的位置捏了一下。
影子沒有任何反抗,一動不動地站着。
荊白收回手,活動了一下五指。觸感很奇特,和這個東西的存在一樣,沒有強烈的實感,更像是伸進了冰水裏,涼冰冰的。收回來時,手上卻沒有濕潤感,沒留下一點痕迹。
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個半實體,可是這東西,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裏?
它是突然出現的,還是一直沉默地存在於范府?
結合之前他對范府的分析,荊白懷疑這些影子在范府一直都是存在的,從他們進府起就存在,只是他們之前看不見。
這些影子,會不會就是荊白猜想過的,維護着整個范府雕樑畫棟的海量人力?
如果它們一直存在着,為什麼荊白之前看不見它,現在又忽然能看見了?
是因為他升級了服色,變成了藍衣嗎?
但柏易從進府開始就是藍衣,荊白卻沒有聽他提起過這件事。
柏易不至於隱瞞這個信息,這中間,肯定還有什麼被遺漏的部分。
船上穿着蓑衣的影子,長廊中徘徊的紫影子,燈籠中的蠟燭,企圖附身的鬼魂……
荊白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些信息里似乎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就像缺了幾塊的拼圖,無論怎麼拼,都無法看清它的原貌。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紫影子,它仍然低着頭,顯得十分老實溫順,好像還在等待荊白的吩咐。
荊白道:“你走吧。”
紫影子的頭上下動了動,它倒退到角落,默默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