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襄06
南襄06
夜色晦暝,月明星稀,沈府。
木格柵后,沈括剛剛回府,撩開衣袍坐下,深黑濃眉下眸子陰沉,一旁幕僚上前一步道:“大人,那徐玄周怎麼可能消失了又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若西涼暗衛將他救走,沒理由又將他送回牢籠。所以,他定然從始至終壓根就沒出過公主府……屬下認為,長縈公主此舉,是給您下的一個局。”
沈括不言,拇指摩挲腕間纏繞的黑色佛珠。
在長縈公主的床上見到徐玄周那一刻,他也以為是局。
但很快沈括就發現,公主的神色愕然,就好像她也沒想到徐玄周真的在自己的床上。
徐玄周突然出現,顯然在她的意料之外。
可就憑徐玄周一個半身不遂,自理都困難,如何做到這點?
要麼,他有人相助,要麼徐玄周的雙腿恢復了個七八成。
幕僚看了看他的臉色,繼續道:“大人,您闖入公主閨房一事,恐不得善了,雖說長縈公主名聲本就不好,京城皆知,可皇家顏面大於天,若陛下知道此事,怕是……您不得不娶她了。”
拇指摩挲佛珠的動作停頓,沈括嘴角浮現一絲譏誚。
“娶她和娶趙婉婉,有何區別。”
“兩年前皇后親口定下您和趙姑娘的婚事,依趙姑娘和那位公主的性子,”幕僚面露難色,好似想像到了雞飛狗跳的畫面,心臟已經開始緊縮了,“沈府上下,日後怕是沒個安寧。”
風吹起捲簾,沈括手掌撐着太陽穴,燭火半明地映照在他一邊的側臉上:“明日,只能親自向陛下請罪,退掉和趙家的婚事。”
一旁碗蓮池中,鳳尾魚驚起淺淺的漣漪,餘波回蕩在銅色的鏡面上,天府宮司命星君那張老臉,倒映在漣漪之中。
他捋着鬍鬚:“按命數,玉衡星君此次下凡,是要娶趙婉婉為妻,因辜負於她,被趙婉婉之父趙將軍設計死於亂軍箭下,享年四十。怎麼現在,他又要娶別人了?”
“罷了,他娶了別人無事,死法估計還是一樣,辜負了趙婉婉,被趙將軍設計而死。”司命星君掐指一算,“快了,快到時間了。”
眾人皆以為玉衡星君在府上閉關,豈料是每個仙族都會經歷的劫數來了,而他是去應劫了。
應劫前,玉衡曾囑咐他不可透露給旁人知曉:“別人也就罷了,萬不可讓翎光仙子知道,她若是知道,肯定覺得本君在玩什麼好玩的不帶她。還會到凡間找本君,平白耽擱本君應劫,一劫不滅,又生一劫。”
命鏡上輪迴靜止,幾瓣落花順流而下,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子隱和無極仙翁一前一後到了丹穴山。
子隱不過是為了找個恰當的理由跑路,他才不願去那個什麼公主的男寵。
要說找什麼理由,找翎光殿下做理由無疑是最合適的。
那樣神尊才不會責罰。
說起來,子隱也是第一次來丹穴山,他和仙翁落在小橋旁,望見緋紅的落花沿着河流飄去,一株荼白神樹足有房屋的兩倍高佇立,仰頭望去,枝繁葉茂,卻沒有開花。
子隱稀奇道:“原來這荼白樹,在丹穴山也能種活么。”
仙翁道:“天尊還在世時便說過,這荼白樹只在上清存活。上次老朽來的時候,便看見它開花了,這花呢?”
聲音落罷,那頭竹屋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着淺綠緞子裙的女子走下台階:“你們是何人,來丹穴山找誰?”
“殿下?”子隱一下便認出她來,“翎光殿下,我是子隱啊!”
“翎光”的表情一下變得有些不自然:“啊……子隱啊,你們,來丹穴山……做什麼呢?”
支支吾吾的聲音,讓仙翁平白覺得有幾分蹊蹺。
子隱看見她非常高興,然而“翎光”帶着距離感的態度,讓他沒有上前,停在原地行禮道:“來看望殿下的。”
仙翁:“殿下,我們特意從神界趕來,奉執明神君之命,來跟殿下問安。”
子隱轉頭有些疑惑地看向仙翁。
“翎光”看了看子隱,又看了看仙翁:“你們不是應該從上清境過來的么,緣何奉執明神君之命?”
仙翁道:“閣下不是翎光殿下吧?”
子隱:“!”
他一個吃驚,又望向“翎光”。
子隱同化形后的翎光接觸不多,這才沒有認出,可仙翁這個結論是怎麼的出來的?
“翎光”臉上表情一僵:“仙翁為何這樣說,我自然是翎光。”
仙翁搖頭:“若你真是,你見到老朽與子隱,第一句話該是問元策神尊才是。”
子隱恍然大悟。
“翎光”表情變得懊惱,搖身恢復了自己的原形,仍然是那身綠裙,依舊亭亭玉立,模樣氣質卻大變,是一張清冷如蘭的面龐,彎腰向仙翁行了個青鸞族的禮儀:“仙翁,小仙是殿下身邊伺候的婢女林煙,殿下時常跟奴婢說起上清的事。不巧殿下不在,叮囑小仙變作她的模樣……替她寫作業。”
子隱看着她:“林煙,你們殿下去哪兒了?”
“殿下……去三重天了。”
仙翁問:“去三重天玩了?何時的事?”
“一……一千年前。”
仙翁:“……”
貪玩的翎光殿下誒。
“此事還請兩位保密,不要讓絮方神君知曉了,”林煙輕輕抬眸,咬着嘴唇,“否則,殿下會怪罪我的。”
仙翁點點頭,想到在人間受苦的“男寵”神尊,心中過意不去,人間流速和神界不同,他自當馬上去三重天才是,便告辭不再多留。
離去前,仙翁回頭問了一句:“仙子,荼白樹的花,為何不開了?”
林煙回答:“這棵樹,原本殿下在的時候,長的還好好的,自從殿下不在丹穴山後,這一千年,神樹就再也沒開過花了。”
在仙翁去往丹穴山耽擱的時日裏,人間,南襄國,皇上給長縈公主賜了婚,聖旨來的那日,太監那尖細的聲音念完旨意,翎光看起來還沒睡醒:“啊?”
“公主殿下?”
“曹公公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是讓我跟那個……”
曹公公笑眯眯的:“是沈大人,公主殿下,陛下給你和沈大人賜了婚,這是聖旨,公主快領旨吧。”
翎光跪在地上,一臉恍惚地站起身來,在香嵐的攙扶下,領過了黃燦燦的卷帛:“曹公公,我必須要嫁給沈大人嗎?”
公公還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公主不是一直想求皇上賜婚的么?可惜沈大人有了婚約,前幾日啊,沈大人親口求的陛下,和趙家退了婚,娶你為妻。”
“我,我可以不嫁么?”
曹公公表情這才變得有些錯愕:“公主不願嫁沈大人?”
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么?
前不久還當著那麼多宮眷的面對沈大人那樣,長縈公主的心,變得也太快了吧。
翎光點頭:“我不喜歡他。”
“可聖旨已經下了,這是欺君之罪。”
翎光白皙的手指攥着聖旨,默默地低了頭:“不嫁要砍頭的嗎,那好吧,我嫁,曹公公,我能帶着男寵嫁嗎?”
曹公公:“……”
翎光認真臉:“就是那個徐玄周,陛下賜給我的,他腿腳不好,離不開我。”
“老奴……也說不得,”曹公公掩着嘴道,“這話,殿下還是莫要再說,傳出去了影響門風。若殿下執意如此,可同沈大人交涉一番。”
原諒曹公公,做了兩朝太監,如此履歷,沒聽過這樣的事。
被寵壞的長縈公主,作風荒誕至此。
翎光也不知什麼荒誕不荒誕的,這幾日,她找了匠人,打了輪椅給徐公子,宮裏送來的布料,量着他的身形尺寸,送去做了成衣。
起初她讓徐公子給自己念話本子,徐公子不肯,沉默寡言地對着她,一天也蹦不出兩個字來。
便換翎光念給他聽。
元策原本沒有仔細聽的,他閉着眼入了定,然而卻忍不住地被她的聲音所吸引。
荒誕的民間志怪故事,從她口中娓娓道來。
“徐公子,你看這書上說的女鬼,這世上當真有鬼么。”
“有。”他下意識地接話。
翎光聲音高了幾度:“我就知道你沒睡着。”
元策睜開雙眸:“你為何如此。”
“啊,什麼如此?你是說,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嗎?”
他沒應聲,不搖頭也不點頭,好多時候,翎光覺得他就是個會呼吸的木頭,但不知為何,看一個木頭,也這麼順眼。
她自然地道:“你連着侍寢這麼多日,那我自然應該寵愛你,不是么。”
這公主是怎麼長大的,誰教的,如此爛漫而愚笨。
看他繼續沉默,翎光還是接着念故事。
不時問他:“你見過書上說的妖怪嗎,真的有兩個腦袋的嗎。”
“有。”
“你見過嗎?”
沉默。
然後說:“沒有。”
翎光:“哈哈,我就知道你沒見過。”
這半月都是如此度過,直到曹公公來了公主府。
翎光拿着聖旨走到他面前。他身着一身白金色的寬袖大袍,正坐着在調一隻古琴,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指尖,被襯托在黑色的琴身上,顯得越發的白皙,如那古寺屋檐上的白雪,凜冽的冬日霧氣間,眉眼也是一派霜寒。
翎光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拉住了他的手:“玄周,我要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要難過。”
元策不着痕迹地抽手,抬頭看着她。
翎光說:“皇上給我賜了婚,讓我嫁給隔壁的沈大人,不過,你不要難過,我不會拋棄你的,你跟我一起嫁過去吧。”
元策語氣平和:“你可以拋棄我。”
翎光眸中含着倔強:“我不!我不是始亂終棄的人,你若不願,那我拚死也不嫁給沈括!”
“嫁吧。”
翎光:“那你跟我一起嫁嗎?”
“不。”
“沈括應該比我有錢很多,我們可以去花光他的錢!”
“不。”
“你不要再說這個字了!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翎光坐在了他面前,趴在琴桌上眼眸如星地看着他:“玄周,就算我和沈大人成了夫妻,我也不會讓他侍寢,我只讓你侍寢,我心裏只喜歡你。”
“不了。”
這位公主連侍寢是何都沒搞清楚,一口一個看似孟浪,心思卻這麼單純,恐怕,她連“喜歡”二字,都不懂何意。男寵當陪嫁,婚事是兒戲。
她嫁給何人,和他無關。
若非情絲之故,自己也不會留在凡間這麼多日。
“沈大人是公主的未來夫君,在下無足輕重,不值得公主如此珍重。”
說完,元策蓋上琴起身,坐在了輪椅上,側過臉。
“勞駕公主推我回房。”
翎光:“不。”
翎光抱着胳膊,扭開腦袋:“你有腿啊,有本事你自己走回去。”
聞言,元策掀開腿上的薄毯,起身若無其事地大步走出水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