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趕在暴風雨到來之前(上)
班主任蘇崇亮還在講台上對着胡若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想想你爹你娘這個時候彎着腰在田裏一鐮刀一鐮刀地頂着日頭,一把一把地割麥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下去摔八瓣……你卻在課堂上睡覺,你的心裏倒底是咋想的?”
胡若雲腦子裏還在轟響,伴着的是蘇老師錐心蝕骨的言語:“……初中三年,熬的不就是這個七月能考個好成績、上個好高中、將來出人頭地?這麼關鍵的時候趴在那裏睡覺,你的心裏難道不會痛?”
割麥子?
胡若雲腦子裏炸雷般響了一聲。
剛剛過去的印象中,就是在自己參加中招考試那一年,大部分麥子還沒有放倒拉進麥場,就遭遇了多年未遇到的極端強對流天氣,先是狂風夾着暴雨,接着是兩個星期的連綿陰雨,沒割倒的麥子倒伏在田裏像地毯一樣,和割倒但沒拉進麥場的麥子都生了芽。
收公糧的糧管所加急印製了新的質量檢驗等級憑條,在“雜質”、“水分”等項目後面加了“芽率”這一指標。
就是這個“芽率”,讓糧管所的質檢員在檢驗糧食時的評級由往年最低三等改成了今年最高四等,最低六等的入庫標準,農民的收入大受損失,胡若雲自己家的十來畝麥子也是深受其害。
腦子裏的炸雷一聲響過一聲,響過之後,胡若雲的腦子逐漸清明。
既然反正都是上一個最普通的高中,我還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如乾脆回家幫爹娘收麥子,說不定還能趕在陰雨來臨之前搶收到麥場裏,避免損失。
想到這裏,胡若雲舉起右手:“蘇老師,我頭疼,想請假去看看病?”
班主任蘇崇亮一臉的無奈,眼神里鄙夷的神色更加濃稠了,老頭失望地揮着手示意:“走吧、走吧……不行就在家裏多休息幾天……”
胡若雲等蘇崇亮說完,就如蒙大赦般地收拾東西,也不管背後同學們的嚶嚶嗡嗡,衝出教室,跑到宿舍里推出自己那輛破舊得除了鈴鐺不響那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跨上去飛快地往家裏蹬。
六里地的路,他十來分鐘就到了家,雖然已是上午十點多,但每年收麥子時爹娘都是天不亮就帶上幾個饃饃和一壺水下地幹活。他回家到里一看,正像他預料的一樣,家裏果然真的沒有人,不用想就知道,爹娘到現在還沒有下晌回來吃早飯。
胡若雲先跑到灶房點火,大鍋熬粥,又從瓦罐里撈出幾個裹着黃泥巴的腌雞蛋,用清水洗凈放小鍋里煮上,小火煨着,又飛一樣蹬着二八大杠跑到鄉里的農機站。
這個年代的農村,他們這裏還沒有大型聯合收割機,鄉農機站新進了十來台能裝在手扶拖拉機上,樣子像大剪刀一樣的簡易收割機,一個小時也能割三四畝麥子,但只能割倒,要想脫粒還得拉到麥場裏碾壓,更重要的是一畝地六塊錢的費用讓大多數農民望而卻步。
農民們普遍認為麥子才兩毛錢一斤,用這傢伙割一畝就得花費六塊錢,不划算,還是自己用鐮刀割吧,老農民的力氣就是用來種田的,不值錢。
農機站里,值班的老頭看着停在那裏的幾台收割機百無聊賴:這些傢伙不招人待見啊!
忽然看見一個半大小子蹬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風風火火地闖進大門,老頭急忙站起身攆人:“出去、出去,別在這裏玩,沒看見都是鐵傢伙,磕着碰着了算誰的!”
胡若雲扎穩車子,顧不得擦一把臉上的汗水,從褲袋裏掏出汗浸浸、皺巴巴的一卷子紙幣:“秦家莊胡起華家十畝麥子用收割機,就村東頭第一家,可好找,您老快派機器去,這是六十塊錢。”
這個時候的六十塊錢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胡若雲能拿出來這六十塊錢也不是說他多麼土豪。
在這六十塊錢里,有四十二塊是胡若雲餵養的一對“八點黑”兔子四年裏生下的小兔崽子賣掉賺下的,另十八塊錢是趁着假期帶着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撿知了殼、挖香附(都是中藥材)賣上幾分、一毛、兩毛,是他們姊妹三個靠着汗水換來攢下的。
值班的大爺看着眼前這個滿頭大汗,臉上汗泥浸染的半大孩子遞過來的一卷子大大小小的鈔票,終於反應過來這是來活了。他忙不迭接過來邊數邊回應:“我給你開個票你拿上,馬上給你安排!”
當掛載在手扶拖拉機上的收割機轟響着進入麥田時,胡若雲的老爹胡起華一手提溜着鐮刀,一手扶着酸疼的腰硬掙着直起身子,用脖子裏黑乎乎的毛巾抹一把滿頭滿臉的汗水,眼睛裏儘是震驚和詫異:這“吞金獸”咋跑到我家田裏了?
跟在後面的胡若雲沒功夫詳細解釋,跑過來安排着爹娘:“這裏不用管了,你們現在回家吃飯,小鍋里有咸雞蛋,大鍋里有稀飯,吃完飯套上驢車咱們直接往麥場裏拉麥子!”
胡起華和胡若雲的老娘趙美榮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這個本來應該在學校準備考高中的大兒子,不知道平時三腳都踹不出來一個屁的蔫貨今天怎麼敢這樣拿主意!
相鄰的地塊里,幾家男人提着鐮刀湊過來看收割機作業的效果。
東鄰的奎二爺點着頭稱讚:“這個玩意兒割的就是快,照這個速度五六個人兩天才能割完的地它兩個來鐘頭就幹得差不多了!”
西鄰的伍子叔眼裏有艷羨也有嫉妒:“快是怪快,可也費錢吶……”
身後還在彎着腰用鐮刀一把一把往前割的奎二奶拿話撩扯自家男人:“看看看!看個毛啊,你捨得花那大幾十塊錢嗎?”
伍子嬸言語裏透出來的就是赤裸裸的酸裏帶刺了,她吼着自家男人:“趕緊過來下鐮!看人家幹活你家地里的活能少一點啊?沒錢就別充那大尾巴狼……”
胡起華和趙美榮心裏一陣陣的抽抽,心火壓不住地往上拱:娘老子還不老呢,這些大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一個毛孩子拿主意?家裏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怎麼就由着你在這兒顯擺充能了?這他媽的就是欠修理!
胡起華冷着臉斥責胡若云:“你這是想弄啥?這個家啥時候輪着你來做主了?”
這個時候,胡若雲腦子裏只有今天夜裏到來的暴風雨和接下來長達半個月的陰雨天氣,他無法解釋,只能硬着頭皮說:“爹,先啥也別說,抓緊幹活吧!”
就在這一晃兒的功夫,收割機放倒的麥子已超過了胡起華和趙美榮忙活半天干出來的活,等兩口子忍着一肚子的火氣匆忙回到家胡亂扒拉了兩碗飯,套上驢車慌忙回來的時候,十畝麥子差不多已經全都放倒了。
胡若雲拉過驢車,揮起木杈就往車上裝麥子。
在他的心裏,思緒就像翻江倒海一樣:如果自己真的是預見了未來,那麼今天夜裏就會迎來暴風雨和持續半個月的連陰天!這種事情會真的發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