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一切的開始,都在那個春天。
那年,隨着帝國與法奧斯在邊境上的衝突全面爆發,國家發佈了青年總動員的命令,可能是命運的安排,在動員令頒佈的當天,我度過了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二十歲生日,經過了層層政審的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成為了奧爾比斯皇家陸軍的一員。
接到通知的那個下午,我毫不吝嗇地向鎮上我途徑時所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大聲地說出了我就要去為國殺敵的喜訊。毫無疑問,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無數人的一生都註定會毫無意義地度過,而我,卻在剛滿二十歲的時候就獲得了為祖國爭取光榮的大好機會。
喜悅催促着我的雙腿飛奔着回家要把入伍通知呈給我的父母看,可當母親拿起通知書看到“合格”的批示時,她卻緊緊鎖起了眉。
從某些方面來講,女人是真的容易感情用事,但這是女人的天性,並不是我母親的錯,我耐心地勸導她說戰爭其實也沒有什麼,無非就是在戰壕里開槍,只要可以將那些法奧斯人通通趕出邊境,我很快就可以帶着榮譽和軍功回來。
可母親對於我為了帝國子民,為了皇帝陛下盡忠的那一套說辭完全拋之耳後,不但公開違反命令不允許我參軍,反而還要故意打斷我的一條腿來偽造出我身體殘疾而不能入伍的假象。
感謝上帝,要不是父親及時阻攔了母親的瘋狂行為,我怕是後半生躲不過要成為瘸子的命運。
父親嚇得面容一顫,兩隻手又荒又亂地搶走了母親手裏正向我劈來,如菜刀大小的實木捶衣棒。他睜圓了眼睛直戳戳地瞪着母親喊着,夏莉你瘋了嗎?你想讓你兒子還沒上戰場就下半生廢掉嗎?鎮上的人都說戰爭是不會長久的,法奧斯人的補給是沒法跨過奧斯山脈的,他們堅持不久,就像上次一樣。家裏現在那麼不景氣,你就讓他去歷練一下又有何妨?戰爭是讓男人成長最快的方法。而且現在命令已經下來了,說什麼都晚了啊!
很顯然,父親的話對母親是有效果的,只是這效果是我不曾想到的,母親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兩隻手緊緊地捂着臉失聲哭泣着,嗚咽着一個字都不再和我說,一向開朗的父親也沉下了臉,蹲在母親身邊撫摸着她的肩膀。
我好像犯了錯,心被愧疚重重地壓着,身子變得好沉,好沉……我沒見母親哭過,也從沒見過家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我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直到半年後,我所經歷的一切都讓我明白了,母親是對的……
戰爭中的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樣,在戰局剛開始僅僅半個月的時間裏,法奧斯的軍隊就攻克了邊境防線。
防線被破防的當天,皇帝柯蘭度納五世通電全國表示了誓要與入侵者死斗到底的決心,但決心改變不了戰局,跨過了奧斯山脈的法軍就像是潰了堤的洪水一樣泛濫散播在海姆平原上,僅三個月的時間,東部所有的重要城市相繼淪陷,而被人們視為天塹的奧斯山脈則被法軍運送補給的飛艇輕鬆無視。
六個月的時間裏,帝國的軍隊一退再退,下連以後的我也隨着部隊遷移到了離家鄉春田鎮只有30公里的瓦爾多前線與敵人僵持。
幸運的是,我回到了闊別半年的家鄉,而不幸的是,這裏即將成為戰場。
早在我剛到前線的時候,還可以時常收到家中的來信,信中的母親總是在擔心我,而父親卻用少得可憐的幾句寒暄來掩飾一個男人對於兒子的擔憂,我都看得出來,可之後,由於帝國軍隊後退的速度實在過快,我與家裏也就斷了聯繫。
我始終記着母親總是會在信尾留給我的那句話,“我親愛的巴甫洛夫·塞巴斯蒂安,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回來!”
講實話,在過去的半年裏無論情形已經變得多麼惡化,我都會時不時地想着我騎着高頭大馬,身穿軍官制服,胸前還別著榮譽勳章衣錦還鄉,所有春田鎮的鎮民高呼歡迎我回家,父母拍着手感動地笑着迎接我回來時的場景。
而諷刺的是,如今我卻以一名潰兵的身份,再次踏在了故園的土地上……
九月的瓦爾多陰雨連連,清晨格外的濕冷,振聾發聵的炮擊已經連續了一個小時,打擊範圍覆蓋在帝國軍隊的整個陣地上,每一次敵軍炮轟陣地時我都會止不住地發抖,然後誠懇地祈禱着上帝,求求了,我還那麼年輕,請千萬不要讓炮彈落在我的頭上,我真的真的不想就這樣毫無意義的死去。尤其是像現在整個人蜷窩在濕寒刺骨的戰壕里時,這種念頭就更為強烈。
清晨的水霧籠罩了戰壕以外的大片地方,這讓本就未知落點的炮擊更顯可怕,但在指揮官的眼中,帝國軍隊終於有機會打破一周以來與法奧斯軍隊的僵持。
塹壕的固定板上,一朵紫菀擠出頭看着我,細細小小的葉瓣上粘着已經凝結成褐紅色的血滴。在我的家鄉春田鎮,你能看到整個奧爾比斯最大的紫菀莊園,只要推開門,紫菀微熏的香醇就回會將我全身裹挾,那種清新感就像是在耳邊輕輕奏起的小提琴,可以讓所有煩惱煙消雲散。
不行……我必須制止自己,不能再繼續想下去,每次想到這裏,我都頓感自己就快無法支撐,我好想此刻,就現在!飛奔回家緊緊地擁抱起我的父母,扎進他們的懷裏再像孩子一樣大哭一場然後丟掉一切趕緊帶他們離開這個危險之地;好想再喂一喂我可愛的小黃馬,再騎上它在整個庄園裏疾馳;好想再無憂無慮地躺在紫菀花地里靜靜地看着太陽和霞雲染紅整個天空,聽着風掠過紫苑花叢時的簌簌聲,感受着黃昏的溫暖。而不是在這個腳下積滿了泥水的陰冷塹壕里被隨時都有可能奪走人性命的炮彈擠壓到神經爆炸!
我從來沒有過想要殺人的念頭,上帝作證。但我也不想死……
當我逐漸意識到炮擊聲已經平息時我才終於切掉了這些烏七八糟的思緒,等不及我想調整一下狼狽的自己,連長上刺刀的命令就逐次響遍了整個戰壕內,於是我本不安穩的心率更顯紊亂雜章。
“不用怕,你死不了。”
我轉過頭,一個穿着藏青色軍大衣的男人慵懶地倚在塹壕板旁的梯子上,他留着山羊鬍,但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劃了根火柴,從容地點燃了叼在嘴角的香煙。還用指甲里滿是泥土的食指和中指夾起煙,示意我要不要也來上一口。
“謝謝,我不會。”我婉拒了他。
“那你應該試試,它能幫到你不少。”說完他就用力地嘬了一口,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燃沒的煙灰頓時長了一大截。他清爽地閉上雙眼,仰着頭吐出一道長長的白氣,說,“放鬆夥計,你死不了。”
發自心底,我真希望他說的是對的,可我還是再多問了一句為什麼?
“敵人的子彈永遠最先打死英勇沖在最前面的人,越是畏縮落在後面的人越是有機會活下來。”
雖說這話聽着是在罵我慫,但我承認這是我入伍以來聽過的最中用的“侮辱”。我忍不住伸出手向他表示感謝,說“謝謝你,我叫巴甫洛夫。”可他一聽我問名字,立馬就黑了臉,搖着頭說,“你難道不知道不要在衝鋒之前詢問別人的名字嗎?”
他這麼一講,我心裏咯噔一下,畢竟我下連后剛剛投加戰鬥不久,戰場上有什麼規矩,我真的不怎麼熟,就連忙跟人家道歉說對不起。
誰知他看我又是點頭又是鞠躬的,竟開始不着調地哈哈大笑,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着了眼前這個老兵油子的道。沒等我說話,他就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說,“埃德加,他們都叫我幸運的鮑里斯。”
幸運,我多想自己也有一個這樣的名號,可在帝國的大不幸之下,我們這些人誰也免不了衝鋒陷陣,彈雨尋生的命運。
尖銳的哨聲一陣接着一陣地沿着戰壕響起。年輕的士兵們排着隊踩着木梯登上生或死的仲裁大庭。
先頭的部隊藉著濃霧的遮擋輕鬆前進了五十米且未受到任何阻擊,我與鮑里斯同道,走在泥濘的地上在白霧裏行進,直到隊伍走到80米仍未受到攻擊時我緊緊懸吊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我轉頭對着鮑里斯微笑,也許我們誰都不用死呢?下一秒,鳴響着在空中的炮彈就將鮑里斯整個粉碎,我被氣波甩到三米開外的水坑裏,腦子裏撞起了大鐘,胃裏像是被踢翻的水泥桶,兩隻耳朵失去了所有知覺,只感覺到有一道炙熱的液體順着我的腮邊流進了領口裏。
撲騰着從髒水坑裏面爬出來,剛剛前進過去的小隊現在也只剩下了一些殘zhi肉.泥。
炮彈時不時就在地面上開花,混亂里,我找到了我們連長,連長正臉色猙獰地試圖向我說些什麼,還不斷地揮着手指着對面的方向,可我什麼都聽不到,只看到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揪起我的領口將我拽起來,嘴裏好像是在叫罵著,把步槍塞給了我,然後用力我把我扔到了敵軍陣地的方向上。
直到這時我才緩過神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沒的選,只能前進。
耳鳴讓我成了一個廢人,但耳邊沒了轟炸聲卻讓我一時間忘了炮擊與死亡的恐懼。我握緊了拿着加蘭sk9半自動步槍的雙手,就算要死,也不應該窩屈地在自己人的戰壕里等死,反正都要死,我寧可被敵人的刺刀捅死,也絕不要慌着跑向自己戰壕時讓敵人從我後背將我打死!
就那麼一瞬間,我不管不顧,把所有都拋下了,跟着第一批打到敵軍陣地前的部隊一齊殺進了法奧斯軍隊的戰壕里。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法奧斯人突然看到我們出現在他們面前時的表情,每個人,臉上皺起的每一條紋都寫着恐懼。
出人意料的襲擊讓塹壕里的戰鬥沒進行多久就以法奧斯軍的大撤退而告終,帝國騎兵團追了他們十公里遠,幾乎將那些法奧斯殘兵趕盡殺絕。
是的,我們勝利了。鮑里斯錯了,只有敢捨棄一切沖在最前面的人,才能有生的機會……
不知道緩了多久,我終於可以聽到一些微弱的聲音了。我撒了氣,一下子坐在了敵人的壕溝里,連長走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什麼也沒說,也什麼都不用說,這已經是一種肯定。
一個通訊員瘋了似地絆倒在連長面前。
“你在幹什麼!”連長呵斥了他一句。
他喘得厲害,藉著微弱的聽力,我只能依稀聽到他幾聲輕微的答覆。
春田鎮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