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白蓮魁首韓山童
陳四九拿過那粒發黑的銀豆子。
他伸出手輕輕挼了挼彭瑩玉的腦袋,笑道:“你小子倒還有點孝心,知道惦記你爹娘。”
“那是,俺爹娘對俺可好了。”
彭瑩玉又坐下來,單手抱着膝蓋,另外一隻手抓褲襠,從褲襠里捏出一隻虱子來咬在嘴裏,一邊啃着手指頭,一邊憂心忡忡地道:“就是不知俺爹娘還活着沒,江西餓死了不少人,剛開始可以吃野菜,野草,後來只能吃樹葉,樹皮,再後來吃觀音土,再後來河都幹了,沒吃的,我們就逃荒到北方了。”
“為何不逃荒去更南方?”
彭瑩玉道:“再南邊?那邊的南蠻子和山匪老多,有人被湖廣的蠻夷抓上山去關在豬圈裏,挑了手筋腳筋的,把腦袋打成傻子,還不如去北方給蒙古老爺當驅口,俺還聽說,山寨里的大王,喜歡吃小孩熱心肝,把人捆着,用涼水潑心肝兒,趁熱剜出來……”
陳四九又沉默了。
自大元建立起,各地的義軍此起彼伏,就沒停過。
如今的官府,能夠掌握到的地方很有限,蒙古人和色目人,又沒有綱常倫理可言,綱紀混亂,百姓不是百姓,官軍不是官軍。
大元的官軍,比土匪還土匪。
官吏們互相勾結,盤剝剋扣,打官司要錢,官司打贏了要錢,打輸了也要錢,還不起錢?沒關係,官府把你抓了賣給寺廟當奴隸,或是賣給大財主,各地寺廟開的當鋪,放高利貸,喚作長生息,色目回回放的高利貸,喚作羊羔息,生生不息,老子死了兒子還,兒子死了孫子還。
前幾年,陝西大旱之後又是大水災,然後蝗災,赤地千里,就出現過易子而食的慘劇。
“江西的官府不管么?”
陳四九問道。
彭瑩玉哼了一聲,罵道:“官府?俺以後若是得了勢,殺盡那幫色目狗,官府的色目回回尤其蔫壞,各種想着法子的剋扣百姓,稅都收到了一百多年後,官府比強盜都不如,強盜還知道給農民留點春種明年接着搶,官府的稅吏,連春種都給你搶了!”
“倒是白蓮社,明教,彌勒教這些香社,開倉放糧,吸納老百姓呢,尤其是白蓮社。”
陳四九眯眼細思,白蓮教在一二十年前年曾經掀起過浩大的起義,近些年也時有叛亂,大元朝廷曾經將白蓮社定為左道禁止,後來白蓮社的長老給色目商官使了不少銀錢,讓他們減低了對白蓮社的限制,如今這幾年,白蓮教,明教,彌勒教三教傳播十分迅速,尤其以明教和白蓮教為最。
明教本是摩尼教一支,高層大多經商,廣有錢財,各地堂主香主都是家資億萬的地方豪強,聽彭瑩玉這說法,這三個教派已經開始積蓄力量,準備起事了。
“小和尚,把你的水葫蘆給我使使。”
他吞了口口水動動胳膊,感覺自己喉嚨還是有些口渴,按照大師傅傳授,這應該是失血過多,好在他身體強壯能頂得住,他又過去到那海子邊上,跪在地上打起一葫蘆水來喝,足足灌了三葫蘆水進肚,這才開始細心觀察周圍環境。
彭瑩玉若是沒說錯,此地距離大元的上都開平還有很遠。
那這水必須得喝足,否則不知道下一頓在哪。
這小海子的水是鹽鹼水,泛苦,裏面還有牛羊糞便,商隊抓來的驅口奴隸們此時也被看守放出來,瘋狂地跑過來喝水,他們互相推搡着,爭先恐後,趴在牛羊糞便中你爭我奪,生怕自己喝不到水……
幾個女人和小孩因為腳下被麻繩捆着跑不快,
被人踩在腳下,但沒有人停下來,他們灰黑無光的眼睛裏,只有地上那個海子中的水,似乎這水可以讓他們解脫。
剛才那幾葫蘆水喝下去,勉強讓陳四九的精氣神恢復起來,他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遠處有幾個行商或乞丐經過燒的土灶,下方有一些草木灰,陳四九也不嫌棄,上前去將草木灰塗抹敷在了胳膊傷口上,防止發炎和感染。
這時,幾個剃髮留着辮子的蒙古武士,手中提着馬鞭,牽着自己的馬匹往這邊走來,他們都蠻橫彪悍,呵斥叫罵著用手中馬鞭抽打趴在海子中喝水的漢人驅口,躲閃不及的直接一腳踹開。
陳四九看的重重皺眉。
其中一個應該是這伙蒙古武士首領,他面貌瞧着年歲不大,但是身材敦實大腹便便,顯然是大元蒙古大根腳貴族,兩邊的蒙古武士為他開道,讓他飲馬,他見地上一個女奴皮膚白皙,面貌姣好,便一腳將女奴肩膀踩着,那女奴只顧着喝水,也不反抗。
這蒙古武士首領俯身捏起那女奴的脖頸來,猶如看牲口似的,將她嘴巴捏開,看了看這女奴牙口。
那女奴見自己被一個蒙古老爺看上,眼睛一亮,忙討好似地抱着蒙古武士首領的腿,吟吟哀求,殷勤獻媚。
“這是大老爺哈麻。”
彭瑩玉湊到陳四九身邊,對他小聲說道。
“哈麻,他是黃金家族後裔?”
彭瑩玉搖頭。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他是欽察人,似乎是西域康居人氏,聽說他母親,是大元寧宗皇帝的乳母。”
陳四九哦了一聲。
那哈麻直接將女奴的麻衣掀開,當眾驗了驗貨,感覺此女皮膚白皙,還算合胃口,這才對身邊武士點點頭,將女奴帶走。
周圍的女奴見狀,紛紛上前自薦,卻惹來哈麻一陣鞭答。
“她們在幹什麼?”
彭瑩玉咧嘴道:“成了大老爺的奴婢,才能有飯吃,不然等會連牲口吃的苜蓿草都沒有,你瞧見那幾個瘦老頭了沒?”
陳四九看去。
有兩個老頭瘦骨嶙峋,身上別說褲子,只有兩塊兒破麻布扎在腰間,走路顫顫巍巍的,倒在地上勉勵喝水,眼看是活不長了。
“今晚這幾個瘦老頭多半就得餓死,晚上你要是有膽子吃肉,興許能分點他們的骨頭。”
陳四九愕然。
彭瑩玉似乎司空見慣,咧嘴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俺很厲害?俺告訴你,俺逃荒路上見多了,要餓死的人肩膀都硬,胳膊和腿沒力氣,尤其是眼睛沒有神采。”
這是三位師傅沒有教過陳四九的。
他朝着那幾個瘦老頭看去,果真見幾個瘦老頭面色蠟黃,肩膀僵硬,手腳沒力氣,而且眼睛有些灰濛濛的像是死人的眼睛。
陳四九左右看了看,路邊有一些草籽,可以剝來做粉末吃,他招呼彭瑩玉幫忙,從那些馬尾草上捋下草籽,又摘了一些蒲公英,將那些草籽和蒲公英碾碎,發給那幾個瘦老頭。
彭瑩玉道:“你這樣作甚,這些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不如死了好,死了能得個清凈,你瞧見那幾個皮膚白點的沒?”
“她們都是廟裏的大喇嘛做法事要的,抓去取了心肝腸肚,小腿骨頭做成法號,死了魂魄都下不了十八層地獄,早死不早超生嗎?”
陳四九搖頭道。
“吃頓飽的死和餓死,還是有區別的。”
本來這些驅口奴隸是不準亂跑,後面有人見陳四九和彭瑩玉薅草籽當吃食,也跟着學,上前去薅草籽吃,這些驅口奴隸平時為了防止他們逃跑,都不給食物,只給一點水和一點牲畜吃的草料,他們這一動,瞬間引起了騷亂,幾個蒙古武士注意到了陳四九,那大老爺哈麻,也領着兩個武士走了過來。
“你是何人!?”
他厲聲喝道。
陳四九掃了掃這商隊的大老爺哈麻,說道:“我乃是天師道三十五代道首陳四九,前往上都覲見大元皇帝陛下,為大皇帝進獻仙丹。”
“你們把我的仙丹和道碟,弓箭,藏到那裏去了?”
哈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雙手放在腰間腰帶上,冷哼道:“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偷偷喝了龍嬌馬奶酒的混蛋,我才不管你是什麼多少代道首,按照我們蒙古人的規矩,你被我搶過來,就是我的奴隸。”
陳四九咧嘴笑了,他眼神閃爍:“若是咱將你搶過來,那你也就是我的奴隸?”
哈麻聞言,向後退了一步,幾個蒙古武士這時恰好牽來兩條獒犬,這兩條獒犬都是眼睛通紅口中流着口水,瘋狂躁動地狂吠。
彭瑩玉忙往後退了一步,小聲道:“這是吃死人肉的獒犬,被它們咬了,會變成瘋子,怕熱怕風,見了風就口吐白沫而死。”
大元在征討西方諸國時,曾經有一支獒軍,全都是獒犬,專為撕咬敵人軍馬,還有搜刮城中富戶錢財用,這些獒犬便是獒衛後代。
哈麻冷哼道:“小道士,遇到我哈麻乃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大元如今的新皇帝即將登基,缺些身強力壯的火者(宦官)在旁伺候,我看你不錯,你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將你送入宮,你可得大富大貴,不比你在這當奴隸快活?”
“不知道多少人,想入宮當火者,還沒機會呢。”
火者也就是宦官,陳四九聽得哈哈大笑,往前一步,看向兩隻瘋狂嘶吼的獒犬,猛地眼眸一瞪,銅鈴般的眼睛迸出攝人心魂的眸光,察覺到陳四九身上那廝虎搏熊的濃烈煞氣,兩條獒犬全都嚇得連連後退,趴在地上低頭嗚嗚叫喚。
“你的狗不錯。”
陳四九伸手摸了摸兩條獒犬腦袋,看向哈麻。
哈麻大驚,咬牙正準備怒罵,身邊有個蒙古武士上前來喊道:“大老爺,白蓮教的那個首領韓山童,帶着幾個隨從來拜見您了,還帶了五十壇山西白酒,送了三十塊銀錠,布帛兩百匹。”
聽到白蓮教首領韓山童帶來了厚禮,哈麻臉上頓時轉成笑意,哈哈笑道:“哦,韓老弟這麼客氣,他們人在哪裏啊?”
他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一陣爽朗笑聲,一個身材魁梧,寬額頭,豹頭環眼的壯漢,做富豪打扮穿着綢緞,帶着幾名身材魁梧的隨從走了過來。
來人正是大元白蓮教魁首,河北人氏韓山童,他家族世代為白蓮教長老,白蓮教大元初期,在南北方香火都十分旺盛,可惜忽必烈大皇帝時期,白蓮香主杜萬一起兵反元,白蓮教被判為謀逆禁了一段時間,否則白蓮教有可能在當年諸教大法會上,爭一爭諸教法王的職位,如果白蓮教不反元,北方也就沒有全真道教趙志敬什麼事。
如今距離白蓮起事已過了很多年,當今魁首韓山童是個有勇有謀之輩,他此次前來,帶着自己心腹劉福通,道人關鐸關先生,專為前往上都為大元的新皇帝妥歡帖木兒祝賀,順便探查一番大元如今的虛實,為以後起事做準備。
那邊,陳四九眯着眼虛眼一瞧,發現這韓山童氣勢昂揚,身後的劉福通,關先生,也是一時豪傑,又聯想幾位師傅所言,有個叫做韓山童的,乃是反骨入懷相,將來反元,他必定起事。
他往韓山童瞧去,果見他胸口骨骼凸出,寬肩凹起,反骨入懷。
“白蓮教的教主,好生氣派。”
身邊的彭瑩玉小聲嘀咕道。
陳四九拍了拍他腦袋,摸着這彭瑩玉腦後反骨,說道:“小子,不用羨慕他,你將來可以比他更氣派,有句話叫槍打出頭鳥,你看他虎踞龍盤,眼若銅鈴,身材魁梧,手下個個兵強馬壯,白蓮教教眾又遍佈天下,你想到了什麼?”
彭瑩玉撓了撓腦袋,疑惑撇嘴道:“俺想到沒人敢惹他。”
“這就對了。”
陳四九眯起眼,意味深長地道:“韓山童這白蓮教主有勇有謀,廣有財貨,蒙古人得給他面子,蒙古人給不了他面子的時候,他就會自己去找回面子。”
“可惜了,苦的是老百姓……”
ps:冷知識,大元帝國最西邊的伊兒汗國,國璽是漢文,字為“輔國安民之寶”六個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