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夜 寒煙

第0夜 寒煙

我放下筆,伸了個懶腰。環顧四周,自習室里只有星星兩兩的幾個人,管理員阿姨靠在門口刷着劇,好像已經有了困意。

我喝掉杯子裏最後一口速溶咖啡,轉頭對孟琳說,

“今天我就先撤了哈!”

“才八點半,離關燈還有兩個小時,就你這個態度也想考研嗎?”

“昨天跟你說過了啊,我二叔找我,畢竟兩三年沒見面了,突然找我肯定有什麼事要說。”

孟琳依舊刷着題,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再多說一個字她都會嫌我煩,趕緊收起書本和杯子。

“記得少喝點咖啡,我事情辦完如果還早就回來接你”

這次她連頭都沒點。

走出了圖書館。南方七月的天氣,即使是晚上也還是非常難熬,我調整步速,盡量保證自己身上殘留的冷氣能支撐我走到校門口。因為暑假已經開始,校園裏幾乎沒什麼人。路過教學路前的噴泉時,看到一對情侶,男孩背着女孩,女孩往男孩嘴裏喂着類似章魚丸子一樣的小東西。雖然是遠遠的看着,我都能想像那男孩後背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緊貼着女孩的身體。

真是看着都熱。如果是我,我一定很難感受到甜蜜,倒是真的能聞到戀愛的酸臭。

有時候會不由自主的想,我和孟琳也許是整個南溪大學裏最奇怪的一對情侶了。從來兩人都是肩並肩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肩並肩坐在自習室里,只要是附近有人能看到我們,不會牽手,不會擁抱,甚至交談都會聲音刻意的變小。但這樣的相處方式讓我們彼此都感覺到舒服,這大概就是兩個社恐應該有的戀愛狀態吧。孟琳的父親是大學中文老師,可能是家庭教育所致,她總是長發披肩,素麵朝天,一副細邊框的眼鏡,會在不想說話,或者不知道如何讓對話進行下去的時候輕輕推一推。我常對她說,如果你再愛笑一些,一定是所有長輩想像中大學生的標準形象。

我還記得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是我們在一起后孟琳的第一個生日,囊中羞澀的我不知道該送什麼樣的禮物,大老王在寢室邊刷牙邊對我說,“買口紅啊,挑個牌子不錯的口紅,幾百塊錢,還精緻。哎我知道孟琳不化妝,那總有些場合要用得到啊,哪個女孩能拒絕一隻口紅啊!你聽我的,准沒錯。”我看着滿嘴泡沫,哈喇子都要滴下來了還在滔滔不絕的大老王,趕緊說知道了。

最終我花了四五百元,買了一隻外形素凈的鋼筆,在寢室樓下送給孟琳時,她拿在手裏把玩了半天,能看出她真的很喜歡,一直用到了現在。對於我的學霸女友而言,能日夜陪伴她的,也就是一支稱手的筆了。這也是我喜歡孟琳的原因,簡單,不難猜,就像我喜歡她身上的氣味,是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乾淨的味道。生日那天夜裏,我和孟琳被她的室友拉去唱K,幾個女孩佈置了氣球,準備了蛋糕,孟琳在大家的吵鬧聲中吹蠟燭許願,大家唱着生日歌,我在孟琳身旁拍着手。歡呼聲起,蠟燭吹滅,大家開始狂歡。明明是孟琳的生日,其他幾個女生手舞足蹈,引吭高歌,我和孟琳坐在角落裏,隨時準備接受演唱者投來的祝福目光,然後立馬送上一個感激而善意的微笑。

我湊到孟琳耳邊,“大家會覺得我們不合群,覺得掃興嗎?”

“我們就是會想太多,太在意別人的看法才會恐懼,她們只會覺得今天一定要玩得開心吧。”

我們相視一笑,然後孟琳被室友拉去,

說壽星必須唱首歌,她說好,你們先唱,我最後唱。

我很享受那天晚上我和孟琳之間彼此的陪伴,在吵鬧中彼此依靠,這是我們相愛的方式。

兩個社恐的相愛方式。

最後到了孟琳的歌,我明白了她為什麼要最後唱,她兩隻手握住話筒,眼睛緊盯着屏幕上的歌詞,她唱的聲音很輕,也許曲風不合時宜,卻深得我心: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易陽!”

遠遠的,我聽到校門口有人在叫我,聲音很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我向向門口望去,然後不由地加快腳步,畢竟校門口人很多,這麼大聲喊我的名字會讓我有些尷尬,我怕人們循着聲音朝我看來,尤其是這個名字被南溪大學的校花大聲喊出的時候。

“若曦,你放假不回家嗎?”

“哎呀,那麼老遠回去幹嗎,再說我你也知道的,就跟花果山裡蹦出來的一樣,回去也沒人管,還不如就呆這兒呢”

小學時,因為我爸媽都在工廠里工作,午飯基本都是在鄰居奶奶解決。那個時候爸媽給鄰居奶奶每月十幾塊錢的伙食費。直到四年級時,伙食費奶奶死活不收了,她說外孫女搬來和她一起住了,午飯只是多一雙筷子,兩個小娃娃吃不了多少。後來大一點我知道,若曦的爸媽在那個時候離婚了。那時候若曦是大院裏的孩子王,每天帶着十幾個“小弟”瘋來瘋去,而我只是窩在鄰居奶奶家看書,等爸媽下班。

“你呢?咋不回去啊?”

“我準備考研啊,在家在學校都是看書,學校還清凈點。你這是準備去......”

若曦今天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即使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也依然很少機會能看到這樣的她。黑色的連衣裙,精緻的妝容,脖子上戴着一條四葉草的吊墜。本就修長的雙腿,搭配着腳上的高跟鞋,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不得不說,若曦真的很美。

“嘿嘿,今兒你發小是不是特別美啊,和隔壁學校社團聯誼聚餐,等朋友來接我呢。要不...陪我一起啊?”

若曦踮起腳,左臂一把摟着我脖子就要往前拽,我聞到了她身上名貴香水的味道,有些刺鼻,畢竟我的嗅覺較常人而眼也太過於靈敏。

“別了別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對聚會過敏。”

“哈哈,從小就愛這麼逗你,你自己過生日你都尷尬,好啦好啦放過你了。”

“你真是煩死了,我先走了,還有事呢。”

“對了,易陽,明天有空嗎?”

“嗯?應該沒什麼事,還不一定,怎麼了?”

我生怕她又拉我去一些熱熱鬧鬧的場合。

“嗯......老實說,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畢竟你從小就比同齡人成熟一些,要是可以的話,明天下午兩點鐘,我還在這裏等你可以嗎?”

“咱倆還有啥吞吞吐吐的,有啥事現在還不能說啊?”

“也不是,就是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明天可以嗎?你是不是怕你女朋友生氣啊?”

“哈哈,那倒沒有,咱倆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孟琳那麼理性,肯定知道咱倆沒啥的。”

若曦突然低下頭,不再說話。我那句話說錯了?她不會真的對我這個一窮二白的小子有想法吧?這就是我不喜歡跟別人過多聊天、尤其是女孩子聊天的原因,實在太難猜了。

“那就說定了,明天下午兩點,不見不散!”我說。

若曦抬起頭,傻呵呵的笑着,

“好的!一言為定”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總覺得有點恍惚,記得小時候,若曦總是像個男孩子一樣會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就像剛剛那樣,像好兄弟之間那樣,我們幾乎相伴走過了整個童年時期。她總是不愛學習,我總是不愛玩,於是她帶着我出去交朋友,我給她補習功課。不知不覺間,若曦出落的亭亭玉立,和我一起考上南溪大學,之後的我們就漸行漸遠。若曦總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身影,而我也習慣性的隱身於偌大的校園,她總會在偶遇我時大聲招呼我,而我也總是恨不得假裝不認識。

有時候真心覺得自己有性格缺陷,這樣下去以後進入社會可怎麼辦?也不是沒試過改變,但也總是在努力的最後承認本性難移。所以遇到孟琳,就像是遇到了另一個自己,我相信她也這樣想。我們都很慶幸能遇到彼此,能遇到和自己一樣孤獨的人,明白這樣孤獨的人不止一個,也就沒那麼孤獨了。

拿出手機看看時間,20:55。從圖書館出來才過去不到半小時嗎?怎麼感覺過了好久,也許是想得多,時間就會走得慢吧。

寒煙。

這家店在學校對面開張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店名很好聽,但一聽就是我消費不起的地方。當時從大老王的口中證實了我的猜想,那天他去請女神吃飯,回來之後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陽台,背對着我:

“易陽你給我分析分析,我花了兩千塊錢帶娜娜去寒煙吃飯,我給她拍了好多照片,她不開心;吃完了我說這店可太坑了,花兩千塊錢愣是沒吃飽,她直接生氣了,她說你出來吃飯就是為了吃飽的嗎?”

我理解她女神不開心的原因,看完他給女神拍的照片,我更理解了。

但我不理解二叔為啥要跟我約這兒,約個東北菜,約個路邊攤,我都能理解。

我走進店內,有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熏香的氣味,很有異域風情的味道,不難聞,但對我來說有些過於濃烈。我環顧了一樓的吧枱和卡座,沒有看到二叔,於是我往二樓走去。台階是不規則的原木木板製成,保留了木頭截面本身的形狀,台階兩面的牆上爬滿藤蔓,配合著昏暗的燈光,我覺得自己將走進一個未知的、充滿神秘的叢林木屋。

二樓相比一樓明亮不少,大概是因為有整面的大落地窗,外面高樓的霓虹燈不停有光跑進來,那光比室內本來的光還要亮。二叔在角落的卡座招手,示意我過去。

二叔比我爸小兩歲,技校畢業說要出去闖一闖,四五年時間杳無音信,後來才跟家裏人聯繫,說是在南溪市站穩了腳跟。逢年過節會寄點南溪的特產回去,至於具體幹什麼,一直沒有跟家裏人說,直到2015年我考上大學。報到前父親跟我說,到了南溪聯繫你二叔,他在那邊很久了,有什麼事了能有個照應。

二叔招呼我坐下,身子往椅背上一攤,兩隻手搭在長椅的兩端,挺着白色背心包裹的啤酒肚,大金鏈子閃閃發亮。他上下打量着我,我聞到對面飄來濃濃的煙味兒。

“小陽啊,想二叔沒?”

這樣的問法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二叔咋了?最近生意不忙,想起來還有個侄子在南溪念書啊?”

那年二叔從車站接到我,帶我坐上了他那輛嶄新的白色羨代轎車,然後拉着我去南溪的名勝古迹轉了一圈,把我放在了學校門口,給我塞了個二百塊錢的紅包,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直到今天。

後來父親問我二叔是幹啥的,我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沒問。父親知道我性格,只說沒事多和你二叔聯絡,以後在南溪找工作還得靠你二叔。父親這麼說,心裏也明白我不會去聯繫二叔的,畢竟二叔比那些個聲稱當年抱過我的親戚,也親近不了多少。

“臭小子跟二叔還記仇啊,你這孩子從小就聽話,二叔放心。真有事兒了,你一個電話二叔馬上就趕到。來,抽一根。”

我擺擺手,他嘆口氣,自己點上了一支。鄰桌坐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一頭大波浪捲髮,耳垂上掛着很大的那種圓耳環,像極了老家牆上貼着的TVB女星。她摩挲着面前的紅酒杯,似乎在等人。

“東北老爺們,早晚得學會抽煙喝酒,要不跟朋友怎麼處啊?怎麼樣,聽你爸說最近忙着考研了?”

“嗯,不然在這大城市不好找工作啊。”

“不是我說你,這書啊,永遠念不完,你這研究生考上了,還有博士,還有博士后,哪有頭兒啊,抓緊找個工作賺錢才像話,你爸媽快退休了吧?供你念書這些年吃多少苦啊!”

服務生端上了兩杯咖啡,他的衣服上印有一些奇怪的圖案,很有少數民族風情。

“你二叔工作忙,下班晚,沒來得及趕過來帶你吃晚飯。聊聊天得了!”

我和二叔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美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喝美式,孟琳喜歡,她給出的回答是因為美式簡單純粹,性價比高,能達到喝咖啡的所有目的。

但我想二叔點這兩杯美式,絕不是因為這個目的。

短暫的沉默,我把頭偏向窗外,馬路對面校門口,我看到一個高挑的黑色身影,低頭不停在手機上敲打着什麼,然後她把手機收起來,雙手交叉抱着胳膊,好像是感覺到了寒冷。大學城的假期,要比平時冷清不少,九點多,隨着校門口的路邊小吃店燈光一盞盞熄滅,除了她,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路過的人都會轉頭看向她,而她只看着腳下。

她似乎依然覺得寒冷,緊緊抱着自己,上半身有些蜷縮,兩隻修長的腿緊緊的並在一起,時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眼。

遠處,一輛黑色轎車緩速駛來,精準的停在黑色身影跟前,副駕駛走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打開了後排車門,恭敬的將她請上了車。

二叔輕咳一聲,將煙頭熄滅在桌角的煙灰缸里。然後他拿起長椅另一頭的手包,從最外面單獨的一個分層里拿出一張卡。

“小陽啊,這裏面有三萬塊錢,你最近不是考研嗎?報個好點的培訓班兒去。”

看我一臉疑惑,二叔接著說:

“你爸跟我說了,說困難,讓孩子別報班了自己學,那哪行啊?考研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自己學那不輸起跑線上了。你說你也是,二叔就在南溪,你也不跟二叔張嘴,再怎麼的也是親二叔啊,快拿着。”

那張卡躺在桌子中間,等待着我的反應。

我確實很需要這筆錢,現在我跟孟琳同時備考,我在校平時的績點不如她,而她已經報名了最好的考研輔導班,現在因為我沒有報名,她現在白天去上課,晚上還要幫我把當天講到的考點全部過一遍,這樣下去,不僅我自己考研危險,她也會被我拖累的效率降低。我是在準備備考之前跟父親提過,如果家裏目前情況允許的話,需要兩萬元左右報一個考研的培訓班。父親只說想想辦法,我也確實沒想到父親會找二叔幫忙,畢竟兄弟倆自從二叔獨自來到南溪闖蕩后就很少聯絡了。奶奶更是如此,每次提到二叔,就邊拿拐杖不停杵着地,邊大罵二叔“真不是個玩意兒”。

“二叔,這錢我不能收,您也是漂泊在外的,掙錢也不容易。”

“你這小子,你不收我這錢,你爸也得去找別人借,你就當是問我借的,以後找找工作了慢慢還我,你二叔也沒孩子,到時候還指望你多幫襯呢!”

“二叔,這一碼歸一碼,您跟娟姨有啥需要我幫忙的,那是我分內的事兒,但這錢我不能收。”

“哎呦,這話說得二叔心裏真舒服,但是這錢還是得拿着啊,我跟你爸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你看看這天天讓人欺負,拿着!”

我聽着二叔對於教育這件事前後矛盾的觀點,感覺他似乎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幫我。

“二叔,那這錢我就先拿着,估計報補習班也用不了這麼多,到時候多出來的我再找機會拿給您。”

“這就對咯,你千萬別跟你二叔見外,尤其這都從老家出來了,那更親了是不?”

我微笑着點點頭,拿起咖啡,又嘬了一小口。

“大侄子,你有駕照沒?”

“啊?啊,有了,去年就考出來了。”

“小傢伙挺厲害啊,開得多嗎?”

“假期回家開挺多的,廠子破產後我爸不是開個小賣店嘛,我就幫他在老家那邊送個貨啥的。我爸好酒您也知道,串串親戚老是喝的五迷三道的,也就開開車送他回家。”

我不自覺的把口音換成了家鄉話,大概是因為得了二叔的好處,心裏覺得有虧欠了。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掏出來看,是孟琳的信息:

“我先回寢室了。”

我瞄了眼時間,21:28。

“哎呦,小貨車都能開啊?那也是,你從小老家長大的,那邊道兒熟,南溪這邊估計你就夠嗆了。”

“不瞞您說二叔,其實啊,我對南溪的道兒比對老家道兒熟,小時候光念書了,老家那邊哪兒哪兒都沒去過,這邊我打零工,送外賣、送快遞的,其實路反倒熟悉一些。”

二叔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撥開打火機,“嚓”的一聲打出火苗,深深吸了一口。

“小陽啊,你知道我當年為啥從老家出來不?”

我搖搖頭,我想接下來我要聽一個長長的奮鬥故事了。

“我當年跟你爸一樣在廠子裏,那我是車間的,他是鍋爐的,我那前途比他光明啊。後來我就覺着吧,這每天就是一個動作,把這個零件擰到那個地方,一遍一遍的,太沒意思了,哎,你們小年輕現在不都流行一句話,叫啥啥枸杞,啥啥詩和遠方嗎?嘿!我就是奔着詩和遠方來的。咱不能說一輩子就擰那一個零件啊。當時就給你奶留了個條子,我就走了。”

二叔手裏的煙燃過了一半,他往煙灰缸里一彈,又深吸了一口,把我和他中間吐滿了煙霧。

“來這兒以後啊,真的,跟咱那邊太不一樣了,這邊的人經商的頭腦太活了,我一開始先跟着一個賣魚的,幫工,咱那邊南方這稀奇古怪的魚也沒見過耶,還覺得挺新奇。後來跟着他倒騰水產,之前是論斤賣,後來是冷凍了做海鮮禮盒,掛網上賣,哎呀那賺老鼻子錢了。那是出來的第六年吧,那會兒真是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候。就那會兒,車也買了,跟你娟姨認識了,咔咔的把喜事兒就辦了。”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跟老家恢復聯繫的吧,我心想。那幾年的年夜飯餐桌上,總能看到海鮮大禮包。

“後來吧我就想,你說這玩意有啥難的,這錢可太好掙了。我呢就跟我原來那老闆鬧翻了,我覺得我出那麼大力,你這錢給的沒到位啊。我就自己出來單幹,出來之後完了,之前那老闆使壞,原來進貨那漁場那幫人都不給我貨,完了我尋思這一套流程我也都懂,我就自己整個小漁場得了。我是掏光了老本,還貸了款搞這個漁場。哎,咋虧的我就不說了,總之是血本無歸。”

嗯,這應該就是我來上大學那時候,二叔窮的就剩一個媳婦一台車了。

“回頭想想還挺逗的,你說一個東北人,來南方整海鮮,那能整明白嗎?”

我其實對二叔的既往奮鬥史並不太感興趣,可手裏握着這張卡,又不得不聽下去。我想問問孟琳為什麼這麼早就回寢室了,可是我覺得這個時候拿出手機給自己女朋友回消息似乎顯得不太尊重。我迫切的想要告訴她我報輔導班的錢有了着落,順利的話明天我們就可以一起去上課了。

二叔突然沒了下文。旁邊的大波浪似乎沒有等到她想等的人,留下空的紅酒杯,起身走了。

我想我和二叔的這次見面也算是讓他傾訴了自己的苦難,學校也快要關門,如果十點前進不了校門,我可能只能找個24小時便利店過夜了。

我看了看時間,21:42。

“還好啊,看您現在混得還是很不錯的,總算是苦盡甘來。”

“也算是命好,現在那快快打車你知道不?”

“當然知道,我們現在去市區都用這個,賊便宜,比出租車便宜好多,都是私家車,還比出租車坐着舒服。”

“我一哥們做了個差不多的平台,拉我一起干,就在咱們南溪市起步,叫夜·車,專門是負責拉這個半夜需要打車的人兒。”

“嗯,確實,做這種平台得從大城市起步。”

“是啊,要在咱老家,你別說有沒有人打私家車了,半夜那路上連條狗都沒有,那不扯犢子呢么。現在整了十幾輛車加入進來了,不少車主還不斷往裏走呢。我那哥們砸老鼻子錢了,機場車站都有廣告,我覺得這玩意能幹起來。”

“嗯,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未來也是個趨勢。”

“小陽你現在晚上幹啥啊?”

“啊?啊,我一般學習到十一點左右就睡覺了。”

“哎,那不正好嗎?是這樣,你聽行不行啊,這最近不是有點閑錢嗎,我呢,想帶你娟姨去泰國玩兩天,機票都買好了。老闆呢,跟我說最近正是暑假用車高峰期,半夜打車的人多,不讓我走,尤其我這車吧,車身上還都是我們平台的廣告,說我不能停止跑車。你看這麼的,小陽你能不能辛苦一個星期,幫我跑七天夜車呢?”

我有點懵,開七天夜車倒是沒什麼,畢竟我本來就是個夜貓子,而且我本來就打算在暑假邊備考邊打打零工,二叔又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似乎找不到什麼理由拒絕。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哪裏不太對。

二叔看我很猶豫,接著說:

“你放心,你跑車賺的錢都是你自己的,現在平台剛起步還有補貼,比白天跑車多賺一倍呢。”

“二叔,這倒無所謂,我就是擔心,我這個人很不擅長跟陌生人打交道,我看那些出租車司機都是特別能嘮的,我怕我這冷冰冰的讓人覺得服務不好。”

“唉呀媽呀,你可想太多了,那大半夜打車的不是喝多了就是飛機剛落地的,都累成啥了誰還有勁兒跟你嘮啊,你就踏踏實實開車,注意安全把客人送到地方就OK!”

我還有些猶豫,看向窗外,校門口的保安走到了大門口,開始叫附近還沒有回到學校的學生抓緊跑兩步,路上不時有學生跑過。

“行吧二叔,我這學校要關門了我得趕緊回去,咱下次再嘮,您哪天走啊?”

“明天晚上的飛機。”

“明天就走啊?......行吧,那您明天把車給我送過來,有啥不清楚的咱電話里再嘮。”

“行孩子,快回去吧,明天見,你先走,二叔結賬啊。”

我揮揮手,低頭快速跑下了樓,因為燈光太暗,我只注意木質台階,一不小心撞到了倚在一樓樓梯口扶手處的一個男人,他穿着筆挺的黑西服,身上有很淡很淡的橡木香氣。被我冒冒失失撞一下,應該心裏挺煩躁吧。

我喊了句不好意思,衝出了寒煙。室外還是很悶熱,跑出幾步后我回頭看了一眼,被藤曼纏繞着的寒煙兩個字和周遭寂靜的氛圍讓我覺得有些詭異,不禁打了個冷戰。感覺剛剛在寒煙發生的一切都很不真實,甚至可以說魔幻,只有握在手裏的銀行卡,提醒我這一切都在真實的發生。也許是我的生活太平淡,稍稍有些波瀾就會很不適應吧。我抬頭望向二樓剛剛座位的方向,二叔在盯着我看。

他愣了一下,咧開嘴笑了笑,朝我揮了揮手。

我沿着行人路跑過六車道的寬闊馬路,校門口的“老田大餅”,老田和小田正在用力揉搓着大大的麵糰,時不時會抬起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

保安已經開始將遙控的電動卷閘門慢慢關上,看到我跑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抓點緊呀,每次都踩着點回來怎麼行嘞?”

“不好意思大哥,麻煩您了!”

他顯然把我認成了某個經常晚歸的學生,某個也許每天在網吧奮戰、或者泡在夜店裏瘋狂搖擺的年輕人。哦對,我自己也是個年輕人啊。

不知道若曦回來沒有。不過機靈如她一般,隨便撒撒嬌保安大哥應該就會扛不住開門的吧。想像着她厚臉皮的樣子,我不禁笑了起來。高二那年期末考,我和若曦被分到了同個考場。分好考場的那天放學路上,她甩着我的胳膊哭爹喊娘的讓我幫她作弊。她的理由是,從初中到高中從來沒有和我分到過一個考場,這次不僅一個考場,還是前後桌,這是上天安排的,上天安排的最大,要順天意,不然會遭雷劈的!我一言不發,說實話我不知道如何拒絕別人,尤其是若曦。因為我每說出一個拒絕的理由,她都會用一個圓滿的解決方式打消我的顧慮,所以我索性閉嘴,用沉默表示拒絕,只盼望腳步快些,能趕緊到家脫離她的糾纏。

她似乎對我的沉默毫無辦法,停下了腳步。我自顧自往前走,恨不得趕緊逃離。

“李易陽,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在學校食堂大聲朗讀你給我寫的情書!!!”

我一聲不吭的快速轉身,疾步走回她面前用手堵上了她的嘴,另一隻手拖着她胳膊,拉着她飛速逃離現場。儘管如此,我還是能看到三個踏着夕陽餘暉攜手買菜的大媽,在大院門口捂着嘴笑我們。

完了,想必明天整個縫紉機廠大院都知道我給若曦寫了情書。

“哎喲,還以為老李家那小子是個悶葫蘆,原來也有青春期啊。”

“這倆孩子天天在一塊,那就是鐵樹也得開花啊!”

“哎呦,這下若曦姥姥能放心了,易陽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踏實!”

我把若曦拽進樓道,“嘭”的一聲關上老式的樓道防盜門。

“我特么啥時候給你寫情書了!?”

“哎呀,別急嘛,你看你氣的。你就幫幫我,你這次幫了我,我在學校食堂大喊我給你寫情書,怎麼樣?夠有面兒吧!”

“神經病!”

防蠅簾錯開一個縫兒,一樓劉姨探出身子,手裏還拿着正在擇的芹菜,直勾勾看着我們。

“放學了?倆孩子別吵架啊,有矛盾好好商量啊~”

“知道啦劉姨~您放心吧,易陽他也不是故意罵我的,我脾氣好着呢,不跟他吵”

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無論是什麼場合,無論附近有沒有別人,我說話都會刻意的壓低聲音。

“說吧,你的計劃。”

若曦瞪着她的大眼睛,嘴裏叼着酸奶的吸管,一臉疑惑的看着我。

“啥計劃啊?”

“不是要幫你作弊嗎?”我說“作弊”的時候刻意的壓低了聲音。

“哎呀大哥,這還要啥計劃,你拿張餐巾紙把選擇題多選題判斷題填空題答案寫上,從後面捅咕一下我,我背手一拿不就得了,簡單得很!”

考試那天,若曦扎着高高的馬尾辮。我飛速做完前面的客觀題,把答案謄抄在一張四四方方的薄餐巾紙上,然後準備傳遞給她。本來想用筆捅她後背,看到她左顧右盼晃來晃去的長馬尾,我就用手拽了一下,可是因為身體前傾,平衡沒有掌握好,力氣使大了。

“啊!”若曦大叫。

然後監考老師和所有考生都朝她看過來,若曦左右看了看,滿臉堆笑的對着監考老師:

“老師不好意思,我腦袋幢暖氣片兒上了,不好意思大家......”

考場恢復平靜,若曦把手背到身後,擺動着手指,示意我把答案給她。我把餐巾紙揉成團,準備交到她手裏,畢竟是第一次作弊,我的眼睛時刻盯着監考老師的動靜,就在若曦拿到答案把手抽回去的時候,監考老師的目光剛好掃到了我們,而此時我的眼神和老師的眼神精準的對在了一起。

“那個女生,手裏什麼東西?”監考老師邊說著,邊皺着眉頭,快步朝若曦走來。此時那團紙依然握在若曦手裏。

哎,真煩死了!

我正準備站起身向監考老師說明,是我想跟若曦對答案,她並不知情。就在這時,當著老師和全考場同學的面,若曦一抬手,把那團紙送進了自己的嘴裏......

她把“證據”吃了。她生生咽下去了。

全考場爆發出了誇張的笑聲,其他考場的同學聽到一定覺得很離譜。

監考老師從面色鐵青,到直接被若曦氣笑了。反正剛拿到,若曦都沒來得及看,老師也就沒有再追究。若曦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繼續埋頭看卷子。我想那個時候的那位老師,應該能夠感受到我平日裏的無奈,是真的拿若曦沒有任何辦法。

時至今天我依然能記得,那天考場裏的一切:陽光透過格子窗照在若曦白色的校服上,空氣中漂浮着的一粒粒灰塵清晰可見,它們落在長長的馬尾辮上,又隨着晃動飛舞起來。監考老師緊皺的眉頭,忍不住大笑的同學們,和一個神經緊繃的我。

回到寢室,大老王還在峽谷戰鬥,屏幕是灰色,想必他又該抱怨那誰誰沒插眼,那誰誰沒意識了。我曾問過大老王啥叫插眼,大老王說就是往你看不到的地方安個攝像頭,防止敵人暗算你。

我給孟琳發了消息,卻沒有得到回復,不到十一點,也許她已經睡了吧。每天高強度的學習,還要帶着我備考,想必一定很累。換下因為跑回寢室被汗濕的T恤,扎進衛生間去沖澡。

南溪大學寢室四人一間,每個鋪位都是上床下桌的設計,寢室里還有獨立的衛生間,獨立的空調,屬於那種不算誇張的條件不錯。寢室除了我和大老王之外的兩個人,一個是幾乎每天泡吧撩妹的富二代李奇,一個是每天神神叨叨,酷愛偵探懸疑小說的陳彥,據說他自己也在連載小說,因為嫌棄大老王天天在寢室里打遊戲哇哇亂叫,索性搬了出去,只有在上課時才會見到。

洗澡的時候回想這一天的事情,我到現在依然不敢相信二叔給了我三萬塊,更不敢相信平時做每個決定都很謹慎的我,就這樣答應了幫二叔開一周的夜車。

算了,一周時間也不算長,還能賺一小筆錢,孟琳的生日又要到了,可以用來買件像樣的禮物。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她呢?還是一周過後再說吧,畢竟去報名補習班也要一周后了。用賺來的錢給孟琳製造一個小驚喜,不知道理性安穩的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哦對,要告訴父親輔導班的錢有了着落。我擦乾身子,穿着運動短褲,光着上身站在陽台上,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喂,爸,還沒睡呢?”

“沒有,我跟你光叔家呢,他家辦事兒,喝兩杯,咋了?”

“啊,二叔今兒來找我了,給了我三萬塊錢,說讓我報個補習班。”

“啥玩意?李二國給了你三萬塊錢?”

他把“李二國”和“三萬”特彆強調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喝多了聽錯了。

“對,他說你找他幫忙來着。”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他是三個月前來電話,問我你最近在學校咋樣了,我說準備考研呢,得報個補習班,老貴了,尋思讓你自己學,我也沒找他借錢啊,我根本沒指望他。”

三個月前?

“完了前兩天又給我來個電話,說最近過去看看你......啊對了,他還問小陽有沒有駕照,我說有啊,完了就瞎聊兩句,他還真去給你送錢了啊?”

盛夏午夜的微風帶來泥土的氣味,天空中一道閃電,掙扎撕裂成難以置信的形狀,又瞬間消失,緊接着是沉悶的隆隆雷聲。

要下雨了。

“知道了爸,先這樣,錢不用操心了啊,少喝點。”

“好嘞,你在那邊也注意安全啊,就這樣。”

電話掛斷前,傳來了酒桌上其他人的聲音,

“小陽這孩子真讓人省心啊,你說你啊......”

“嘟嘟嘟......”

我從耳邊拿開手機,看了眼時間,12:01。

我遠遠的望向對面寢室樓,暑假的午夜,整棟樓漆黑一片,只有頂層靠左第二間還亮着暖黃色的燈,在漆黑如墨的南溪大學裏,像一點螢火,需要靠瞳孔費力捕捉,才能找到蹤跡。

那是孟琳的寢室。

大雨傾盆而下,擋在了我和那點螢火之間,看不到了。不知道是燈滅了,還是雨太大了。

我突然覺得有些偏頭痛,大概是突然的濕冷空氣帶來的不適。我回到室內,拉緊了陽台門,爬上床鋪,和着大老王玩遊戲爆的粗口,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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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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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夜 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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