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故事裏的細枝末節
“叮叮噹噹……”
“叮!叮叮噹噹……”
連續不斷的瓦刀敲擊聲在響起。一遍遍地回蕩,清澈又渾濁地徘徊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迷失在“他”腦海僅存的鮮活里。
灰暗悲涼的記憶畫面被撕開一角,就像陰沉的天空上佈滿濃濃的烏雲,在某個人即將閉眼時終於送來一縷陽光。
“他”不得不睜開疲憊不堪的眼皮,有些煩悶……
看着那個彎腰垂到眼前的熟悉的人臉,張頭兒咕噥不清道:
“老婆,你怎麼才來……”
……
原來,
故事裏不只少了“劉藜”和“李希慧”兩個人的畫面,還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物後來的出場——張頭兒的老婆。
……
“今天你就不要出去了,在家裏好好等我。之前的工地又沒活兒做了,工人都跑光了,結不到錢,哪裏還會有人來吃你做的飯?等我找到新的工地,穩定了再說……”
出門臨走前,張頭兒跟他的老婆說道。
“怎麼會沒人吃飯呢?在路邊擺攤也挺好的,就算沒你那群工友們來吃,其他人還是有不少的。”
“說了不讓你去就不要去……”張頭兒氣得發脾氣,狠狠斥道。說完又有一絲心痛,看到了老婆滿是老繭和裂口的手,說道:“你有腰椎間盤突出,還有風濕,不能在街上擺攤。風大,站久了也痛。以前是在工地上搭棚做飯,好歹能坐着歇會兒,也能遮風擋雨。怎麼能跟街上路口比……”
“好吧,不去就不去。”
他老婆爭不過他,眼睛裏的光彩頓時有一絲黯淡,腦袋低了下去。雖是農家婦女,但她始終儘力操持着家務,出門擺飯攤補貼着家用。
可惜因為現在活兒變少了,行情不好,所以她做工地廚娘也賺不了幾個錢,現在在街上路口擺攤更是勉力維艱。
因而被丈夫這麼一說,她頓時感到些許羞愧和無力,偷偷低下頭抹淚。
張頭兒嘆氣,不太疲憊地替她抹淚,道:“不怪你,是我沒能力讓你們娘仨吃飽吃好,還讓你跟着進城來受苦,今天跟娃們打個電話吧,就說下個月寄錢回去……”
“走吧,你路上小心。”老婆幫他打開門……
……
“這次做工又沒結到錢嗎?上次那個老闆還拖着沒給錢?不能這樣了啊,他們怎麼這樣!沐蝕市這裏的治安所和議令廳都不管事嗎?張頭兒,你畢竟也是個工頭,怎麼這麼沒用……”
不久的一天,手底下的工友們甚至闖進夫妻倆在城中村的出租屋來討錢鬧事。張頭兒已經是個當工頭的人了,但總是讓他們遇上這種糟心事。
“那時候明明是你擔保的,你別忘了……”有工友指着張頭兒的鼻子罵。
旁人勸架,紛紛拉扯他,說道:“好了,也別埋怨老張了。難道他想這樣嗎?那邊施工老闆說了要延期給,難道老張就能要得過來?”
“那又怎樣?還不得怪他?這個活兒就是他帶着我們接的啊!!我也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啊~”
那個刺頭的工人被逼急了,大老爺們甚至紅了眼,快哭一般地跳起來大叫。
張頭兒被罵得不吭聲,坐在角落裏,神色陰暗地抽着煙。
老婆一直手足無措地站在牆角陰影里,始終默默看着他,更加委屈和可憐……
……
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又是一天去討錢,讓包工頭跑了,沒結到工錢。
找上施工方和建設方業主單位去鬧事,他們居然還被趕出來。
幾個工友們氣得咋咋呼呼的,說著要拿刀去砍了那些人。
“砍砍砍!就知道砍!我們拿的是抹灰的瓦刀,又不是殺豬刀,怎麼砍人?砍人就有用嗎?”這次抽煙的張頭兒也忍不下去,猛地爆發,回頭罵道。
“砍不了那就砸……總之不能讓那群王八蛋作威作福,一直不把我們當回事!”
“砸了……我們就得坐牢,你明不明白?!”
“那怎麼辦?你說——難道就這樣讓那些王八蛋一直踢皮球嗎?”又有兩個工友忍無可忍,向他怒吼,道:
“就是因為我們人少了,因為我們勢單力薄,沒話語權,沒人聽我們說事,他們才這樣的。如果我們人多勢眾,鬧大了,你看他們還這樣嗎?!”
工友們的話有道理。
這一次,讓張頭兒啞口無言。他又何嘗不知道,可他難道真的放任這些工友們去打砸,甚至砍人嗎?別說他們沒這個本事。就算真的把事情弄大了,他們就能吃得了兜着走嗎?
別忘了,他們也是有一大家子的……
越是在這個城市裏待得久,張頭兒就愈發感覺這座城市吃人不吐骨頭。
想到家裏的娃們,張頭兒手裏的煙更是變得沉重起來,背上像壓上千斤的擔,不住地彎下去。投在地上的陰影愈發重。
而他的老婆,這一次仍在看着……
……
家裏又打電話來了,說是娃們不太聽話。
張頭兒和老婆特意打回去,狠聲斥責,婆婆媽媽地嘮叨過後,卻忍不住掉淚。
訴說完自己的辛苦過後,又變成苦口婆心地勸誡,然後兩口子被孩子們說的上學期間的趣事一下子逗樂,“噗”地笑出來。
“好了好了,娃們知道你辛苦了,會懂事和努力學習的,你就別老操心了。電話費也貴。”老婆替張頭兒擦了下眼角笑哭的淚。
張頭兒於是一下子嚴肅,然後假模假樣地在電話里罵了幾聲,掛了電話……
“明年一定把他們接過來。鎮上還是不如沐蝕市安全,也沒這裏的老師好。我一定把工錢討回來。”張頭兒終於定下心,牙齒一咬地說道。
老婆欲言又止,似乎擔心。
最終卻是嘆了口氣,什麼不好的話都沒說出來,只是擠出一絲笑容,說:“行,我在家做好飯等你……”
……
實際上,張頭兒的老婆不知道……
其實他這時候已經去天北中金大廈的施工項目場地,鬧事很多天了。而這一夜,張頭兒又來到了混凝土攪拌車上……
“啊!那是我老公——我老公啊?!你們幹什麼,快救人吶,救人——”他老婆好巧不巧,就在張頭兒被推下去之後,從工地旁的陰影里衝出來,撕心裂肺地喊道,披頭散髮,跌跌撞撞。
她狀若瘋狂,她形如惡鬼,她不顧一切。
凄厲鋒利的慘叫聲簡直像是要把黑夜都磨碎,將人的臟腑掀開,將人的腦子鑿開,將骨肉與血肉撕咬得點滴不剩……
……
霍焱止看着一抹抹殘碎片段飛過,在眼前走馬觀花,記憶畫面如白駒過隙,斷斷續續,都是這樣的東西……
每一個畫面里,似乎都有張頭兒的老婆存在。
直到最後,那件事的發生……
她無論是當張頭兒與家裏的老人、孩子們嬉戲陪伴的時候,還是打電話的時候,又或者來沐蝕市辛苦做工的時候,他與手底下的工友們喝酒聊天的時候,總是在一旁看着。
她總是這般。
腦袋微微歪着,臉上浮現一絲幸福而質樸的笑意地看着。
雖然她是個農家婦人,黃臉婆,沒什麼文化和大志向,但她就覺得這樣很好。
只有全家健康,多賺點少賺點,早晚能平安喜樂地聚在一起。
但最後一幕,
將一切擊得支離破碎,悉數燒成飛灰……
……
霍焱止看見了她模糊閃過,她已經與張頭兒融合在一起!原來,當天晚上,姓林的施工老闆甚至也一塊殺了她!……甚至將夫妻倆人統統澆築在了天北中金大廈的地基混凝土裏!!
“嘶~”霎那間,一股怨厲沖霄的煞氣爆發出來,伴隨着女人尖銳的吼叫,佈滿絕望與憎恨:“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我們只是想拿回該得到的東西——!!!你們也不給?!你們還想殺我們?!”在霍焱止的面前,一虛一實的兩柄瓦刀交擊爆滅的無數走馬觀花的光影中,露出一張凶怖異常的女人面孔……赫然凹凸不平地從“張頭兒”身下的混凝土裏擠出來,飛快地詭異變形,瘮人怨毒地咬噬向他。
那層層陰暗扭曲的精神力量成環狀擴散,演化成暴虐之狀……宛如駭浪鼓怒,飛湍爭喧,狂洪擊岸,淹沒霍焱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