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可悲的事實

只是八九歲年紀的姜筱攸，在這一刻，心靈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就好像某個美好的事物，在她手裏突然被撞了個粉身碎骨。

她癟了癟嘴，淚水一度在眼眶裏打轉，但這頑強的丫頭，愣是沒有讓它們掉下來。

而郝帥的腦海里，則是同樣的情景下，同樣可愛俏皮的女孩子，甚至是同樣的嬌羞的表情和語氣，說長大了要嫁給他的清晰畫面。

本以為是兒時的一句戲言，一個有着被小女孩子崇拜敬仰之後的驕傲和沾沾自喜，下意識地答應了。

而另一個卻把它深深地記在了心裏，當成了一個成年男人對她作出的鄭重的諾言，而且在她成年之後，一度在他面前提及，並加深他的印象，試圖讓他就範。

那表情，就像是捏住了郝帥的命門！

得意而張狂！

姜筱攸啊，姜筱攸，想不到吧，你這丫頭也會有今天！

讓你哥好好地告訴告訴你，在你童年幼小的心靈里種下什麼叫作童話里的故事，都是騙人的！

郝帥的心裏彷彿有一頭魔鬼，在肆無忌憚地猖狂大笑。

——

啪！

正得意呢，腦門上突然挨了一下，不重卻也不輕！

聲音還特別響亮！

他轉過頭，委屈巴巴地看向打他的郝中華。

這小眼神兒！

剛才還怒氣沖沖的郝中華瞬間就心軟了！後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給剁下來！

孩子這一次傷着的可就是腦袋啊！

怎麼就那麼下意識地打了下去呢！

這該死的習慣使然！

“臭小子，腦子撞糊塗了，這麼欺負筱攸？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老郝同志咬了咬牙，滿腔的後悔情緒被暫時給掩藏了下去，一副兇巴巴地嚴父表情！

這也太不真實了！

做人怎麼能這樣呢？

“中華大哥，可使不得啊，孩子才剛剛醒過來，可不能這麼打！”

姜衛國也是看着一陣齜牙咧嘴的，背上都直冒冷汗，生怕老郝這一巴掌，把郝帥這孩子再給扇暈過去了。

姜阿姨也是心驚肉跳，在邊上勸道：“孩子們之間開個小玩笑，當不得真的，大哥你可千萬不能打孩子啊！”她扯了扯身邊的女兒，“都是你這丫頭，瞎胡說什麼？”

姜筱攸不說話，就是可憐巴巴地盯着郝帥看，看得他心都軟了，心都化了。

要命！

小丫頭，這麼小年紀，本事就已經不小！

“那個，那個，筱攸啊，這個事情，我們從長計議好不好？我腦袋有點暈，哎呀，真的，有點暈！”

郝帥捂着腦袋這一叫喚，瞬間讓屋子裏的幾個人全都亂了套。

老郝同志甚至是直接啪啪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狠狠地！

一點都沒收着！

好帥只能當是沒聽見。

姜阿姨忙攙着他躺下，嘴裏嘟囔着：“快，快，孩子，快躺下，可不能再說話了，好好休息，休息！”

姜衛國叫嚷道，“我去請任醫生再過來一趟！”

好一番鬧騰！

老郝同志臉上頂着兩個紅紅的清晰的巴掌印，心疼地看着閉目養神的郝帥。

郝帥不太敢看自家老子，心裏也是替他感到肉痛不已！

哎，算了，不折騰老郝同志了！

姜筱攸見郝帥其實沒什麼事，乖乖地搬了個凳子坐在他的床邊，打開她一直抱着的那本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小丫頭裝的像模像樣的，明明是學習成績不怎麼樣的！現在應該是兩年級還是三年級來着？

印象里這個時候，她就好像考不到八十分以上了，徹頭徹尾的一個學渣。

姜衛國夫妻倆送走了再次被請來的任醫生，一再確認沒有什麼事之後，姜阿姨才拽着姜衛國往樓下走。

“老薑，你有沒有瞧出來，郝帥這孩子，看起來總有點奇奇怪怪的？”

姜阿姨說話的時候，語氣裏帶着幾分惆悵和擔憂。

“沒有啊，挺活潑的一小子，看得出來，骨子裏是非常樂觀的，要是一般孩子，在那種危險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做的那麼好，真是多虧他了！”

姜阿姨瞪了姜衛國一眼，斥道：“筱攸那孩子，這幾天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天就惦記着她這個郝帥哥哥，你這個做父親的，就不能多上點心？”

“孩子們之間的戲言，童言無忌嘛，你一個大人跟着摻和，反倒是讓事情變得有些尷尬了！順其自然就好，孩子才多大！”姜衛國笑了笑，對於妻子的“過分緊張”十分不以為然。

郝帥畢竟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小女孩子心中因此而生出一點點孺慕崇敬之情，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大人們跟着小題大做反倒不好。

“不過，那孩子的幾句話，倒是給我提了一個醒！”

“嗯？”

“這一次的交通事故，可能不是我們之前所想的真的是一個簡單的意外！”姜衛國四下看了看，面色帶着幾分凝重，他幾度猶豫，原本是不想對妻子說的。

“孩子可能就是主觀的猜測，你也不用太疑神疑鬼……”姜阿姨猶豫着說道。

“不，不，你不能這麼想！”姜衛國搖了搖頭，“現在廠子的競標準備正是到了關鍵時刻，我們很有優勢，競爭對手使出什麼下作的手段其實都不是很奇怪，要是筱攸真的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哪裏還有心思去做認真工作？現在想想，都后怕不已啊！”

姜衛國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怎麼辦？”姜阿姨急了，拉着姜衛國的手，道，“那要不，你們乾脆退一步算了？”

“退？”姜衛國苦笑了一聲，道，“都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哪裏還能退呦，廠子裏這麼多人，都指着我帶他們邁過這個坎呢！再說了，越是這個時候，我們就越不能慌，不然，越會讓對手覺着我們軟弱可欺，得寸進尺，做出更加危險的舉動來！”

姜衛國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嚴肅而認真，並不怎麼高大的身姿顯露出幾分偉岸來。

“反正你工作上的事情我不管，但你和筱莜一定要保重好自己，還有，我就是總覺得郝帥那孩子有點奇奇怪怪的，說話的語氣根本不像個高中生，該不會是真的被撞傻了吧？”

姜阿姨的思緒回來的很快，惹得姜衛國都不禁啞然失笑。

看來，廠子裏的一些事情，要加快節奏了！

當事情徹底成為一個定局時，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變數了，也能讓那些個魑魅魍魎明白他的態度。

——

姜阿姨口中被撞傻了的郝帥在醫院休養了三天再多一天，任醫生特地叮囑過了，原本是還要再住兩天的。

最後是郝帥自己受不了，鬧着要出院，甚至悄悄地拔了針頭，偷溜出去，醫院由此才不得不放人。

姜筱攸被姜阿姨拉着離開的時候，小丫頭真正的是一步三回頭，眼神里滿滿都是不舍，讓姜阿姨都覺着自己是那個狠了心地拆散了牛郎織女的王母娘娘般的存在。

可是她真的好氣啊！

這可是自己生的女兒啊！

怎麼偏偏就那麼死心眼，她才多大！

郝帥最終還是沒能對姜筱攸徹底地硬下心腸來，指點她學業的時候還是格外認真的，小丫頭一口一個小龍哥哥小龍哥哥叫得那叫一個親熱，好歹能幫一把是一把吧！

不然要是等到高考地時候還是考個末流三本[可以考慮浙江大學城市學院，爭氣的是學校，而不是學生的個例]，被姜衛國狠狠錘了一頓，他也於心不忍不是！

在小學時期就打好基礎，還是非常重要的！

行駛在老舊滬杭公路[滬杭公路，老路過西善]上顛簸的城鄉公交車，開起來慢悠悠的，小小的車肚子裏滿滿當當地擠滿了人，司機根本不管車上還有沒有下腳的地方，只要一路上有人招手，他就停下。

售票員好整以暇地坐在她的專座上，一個勁地扯着嗓子嚷嚷着向後走，向後走，再往裏擠擠。

郝帥再次體驗了把回到十七歲上學坐公交車時候的真實感覺，竟然有種特別親切的意味。

屁股擱在鼓起的發動機外殼上，有點暖洋洋的。

郝中華就進站在他的面前，雙手撐開，掌心貼在公交車的頂上，盡量用這樣的方式護着他。

這個動作，其實有點吃力的。

到底是十七歲的大小夥子了，心裏還在為之前老郝狠狠地抽自己的兩巴掌而心疼呢，忙站起來攙着他坐下。

雙方換了個位置，郝帥倒也沒那麼費力，緊着副駕駛的座位斜斜地靠着，站得很是穩當，這是許多年下來的戰鬥經驗殘留的機敏。

老郝同志覺着自打醒來之後的兒子，有點神經質之餘，多多少少還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就好像是一夜之間就突然長大了，說話做事有模有樣，有了成人的那種章法。

可性子上吧，總有些讓人意外地跳脫，偶爾甚至會發發神經，完全就讓他捉摸不到思路，哎，腦子可能終歸是還沒有養好吧！

那個任醫生看着跟姜家的關係很不錯，會不會因此刻意地淡化了兒子的傷情呢？

老郝同志實在是被郝帥給整的有些錯亂了，連帶着一些思路跟不上他的品質了，竟是懷疑起姜衛國的為人。

車子很顛，但顛着顛着也就習慣了。

父子兩安安穩穩地回了家，郝中華好一陣折騰，總算是把郝帥給安頓好，囑咐他好好休息，就開始去準備晚飯。

等郝中華把房門帶上，郝帥才一把從床上坐了起來，定定地望着房間裏那些個一牆的獎狀發獃。

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卻讓他無比確認，他真的回到了07年，他念高三的那一年。

情緒少不了是複雜的，儘管三十幾歲的他活得並不算太過如意，但總還是有些許牽挂的，想念的和遺憾的，也不知道那邊的時空有沒有因他而發生扭轉，亦或是真的以他消失了的模樣繼續發展存在下去的。

郝帥一時之間無法輕易地甩頭將其完全拋卻在腦後。

但新的生活，的確是要從這一刻重新開始了。

這不是夢，夢沒有那麼長，沒有那麼清晰和真實。

他跳下床，撫摸着寫字枱的桌面，桌面上貼着好些個明星的貼紙，周杰倫的，孫燕姿的，還有twins等等，那時候的他們都還青春。

角落裏擺着一架黑色的電子琴，與其說是電子琴，還不如說是玩具，三百多塊，是大姐[郝靚，親姐]從花田市[JX市]親自背回來的，勉強能夠滿足一個小白對音樂的好奇心。

正當他熟悉這房間裏的一切的時候，外頭傳來開門的聲音，伴隨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應該是張桂芳[親娘嘞]回來了。

“老郝，你怎麼就讓孩子提早出院了，任醫生不是說還讓再多留院觀察幾天嗎？”

“兒子非鬧着要出院，說是再住下去，腦子都住傻了，高考考不出來可麻煩！”

“你去信他，他不住下去，腦子就能活泛了，就能考出來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安生一點！”

果然是親媽，言辭毒辣而犀利，毫不留情。

“哎，出院就出院吧，總之是沒有什麼大事，這幾天，老薑家一家三口整天都忙上忙下的，還全額墊付了郝帥的醫藥費，我看着他們又是錢又是託人情的，都有點過意不去了，心裏就好像覺着虧欠了他們似的！”

老郝同志嘆了口氣。

“碰上好人家了，人心好，我們也不能貪得無厭，回家就回家吧，我前兩次去瞧兒子的時候，看着也應該沒有什麼大礙了！既然在家裏，那你多上點心就是了，別讓他再跳脫了！”

“孩子上學的事情怎麼辦？任醫生的意思是，去上學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的，你知道的，高三了，我總擔心這一落下，就再也跟不上進度了！”

張桂芳憂心忡忡，這事這麼一耽擱，給郝帥本就可憐巴巴的學習成績，雪上加霜。

“也有道理，早點讓他去學校也好，哎，這孩子，也真是不讓人省心，你說，分明做了這麼大的好事吧，學校那邊那個班主任，也就一開始問了一句，到今天了，也沒再多關心關心，你說這孩子，到底是在班裏多不受老師地待見？”

親媽再次給郝帥插了一刀，真實而慘烈。

兩口子開始一道嘆氣，面面相覷，-頗為默契。

重點高中有什麼用？

重點高中也是有明確的分班的，有高高在上，學習成績一騎絕塵的重點班，有實力同樣不俗、穩紮穩打的平行班，還有參差不齊、各懷心思的補習班，所謂補習班，就是初升高的時候，總成績差了那麼五六分的，然後花了小几萬買的分，進的學校。

勉強也算是西善縣重點高中的牌面，還是很多人要的，這種情況，在這個時節還是比較常見的。

郝帥當年參加中考的時候就比着縣高的錄取分數線差了三分，原本是打算去其他學校的，但郝中華兩口子後來一咬牙，花了不少積蓄、求了不少人才讓他進了市一中。

可讀書這事吧，歸根結底，關乎於天分和勤勉的因素，還是極為重要的。

郝帥的腦子並不笨，可注意力往往非常容易不集中，在補習班裏呆了三年，成績是越混越差，到了最後，幾乎是成了吊車尾的存在，眼看着到高三了，仍舊是沒有什麼起色。

郝中華和張桂芳都隱隱有些認命了。

縣高還是比較重視高考的本科率的，尤其是在補習班，而郝帥則是屬於非常可能的在這個比率之外的人，班主任老師在心裏暗戳戳地可能還是比較希望他能夠錯過這一次高考的。

但這點心思，是不能對外人說的，甚至是都不能讓人給察覺的。

不過，此刻的郝帥，是能估摸着出來的。

他只要發揮正常，是非常有可能拉低高三十八班的整體成績的下限的！

這又是多麼可悲的一個事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