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 每天每天
當我來到這座小鎮上時,正趕上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七月的陽光格外得毒,尤其是對我這種藝術家打扮(滿面鬍鬚,亂髮長得不修邊幅)又趕了一上午路的人來說,分外難捱。灼熱的日光照在裸露的皮膚上,像是猛獸肆意地撕咬着絕望的獵物,無盡的奔波讓身體變得精壯,可是依舊止不住汗水自鬍鬚中、頭髮里漓出來,然後在衣服的前襟和後背留下一大片汗漬。
這個小鎮,陌生又熟悉。
彷彿是兒時或者是夢境中的小鎮,遠離城市的喧囂,滿耳都是或遠或近的蟬鳴,中間夾雜着不知道是什麼鳥的叫聲,還有幾處熱得難耐的螽斯正扑打着背翅,發出聲嘶力竭的長音,如此多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腦海里如颶風般盤旋着,又加上這太陽的熱力四射,我的身體告訴自己,是時候停下來休息一下,欣賞面前這一大片生機盎然的綠色了。
隨風翻滾的闊葉植物前,杵着一座小小的雜貨店,鐵皮外牆銹跡斑斑,透過窗上的蚊帳,隱約可見屋裏擺放着密密麻麻的貨品;支起來的鐵制窗扇也早就泛起了棕色,在它庇護下的玻璃櫃裏,擺放着五顏六色的飲料,還有幾種香煙,打遠也看不清是什麼牌子,想必也是廉價貨。店前斑駁的樹蔭下,一個皮膚黝黑的精瘦老頭,正翹着二郎腿躺在藤椅上看報紙,一旁的飯桌上還放着幾片西瓜。這不禁令我一陣欣羨,等我老了的時候,再也走不動了的時候,興許也能和他一樣,開個雜貨店,安逸地躺在那裏一邊吃西瓜,嗯,我不喜歡西瓜,那麼紅的顏色讓我受不了,茶水好了,一邊喝着茶水,一邊看報紙。走到近處,才聽見樹枝上繫着的風鈴在陽光中微微作響,讓人渾身一陣酥麻。
將山地車隨意地支在地上,一邊脫掉背包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一邊對老頭無力地喊着:“阿伯,一罐冰鎮啤酒!”
“這兒不賣酒......”老頭緩慢地放下報紙向我瞅來,我分明可以看見,在那副老花鏡后的眼睛裏,閃現出一絲驚異的神情。也難怪,見到我這副邋遢模樣,很少有不感到詫異的。
“不賣酒哦......”我將墨鏡摘下來別在胸前,“那礦泉水好了。”
“冰的?”
“好的。”
“你等一下,我去裏面拿......這樣的天氣還得是喝冰的......”
過了有一會兒,老頭才從雜貨店裏走出來,一手拿着礦泉水,另一隻手則又端了一隻碗出來。
“苦茶,特別招待。”老頭微笑着將兩樣都放在我面前,“清熱解毒,好東西!”
“謝謝。”我還是先喝了礦泉水,畢竟現在渴得要命,一上午的燥熱頓時冰消瓦解,身體也不由得舒服起來。
“來一塊兒?”我擺了擺手,老頭才自己吃起西瓜來,“小夥子,從哪來?”
以我現在這身打扮,能看出是小夥子也着實不易:“忘記了......”
“忘記了?”老頭似乎像是在聽着新鮮事兒,“這還能忘了?”
我撩起前襟擦了擦頭上的汗:“好像從小就有這種病吧,幾天前的事情還可以記起來,那麼久的事情,記不起來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是記不起以前的事情來,書包里的小本子上,也僅僅是這兩個星期的日記,可能以前的本子不知道哪裏去了,也許對於我來說,以前的種種都不太重要了吧,因為最重要的,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左小臂內側,因為最重要的,都紋在這裏了。
“w,a......”
我慌忙將手臂縮到桌子下面,就在我愣神的那一剎那,老頭居然端詳起我手臂上的紋身來。
“我看不懂啦!”老頭哈哈大笑,“現在的年輕人,總是把自己搞得花花綠綠的......”老頭嘟囔着,又吃起西瓜來。
“紋着玩的......”我解釋着,順手將苦茶端起來,說實話,對於苦的東西我並不排斥。
“小夥子,別看我老哦,時下的新潮玩意兒我也知道不少呢。”老頭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看你這又是紋身的,又是這種另類打扮,你這就叫做......”老頭有些想不起來,又突然靈光一閃,“行為藝術!”
從半百的農夫嘴裏聽出這麼四個字,真讓人哭笑不得,不過又不得不欽佩老頭,這麼新潮的詞語都會。
“這行為藝術啊,就是搞得自己怪怪的!”老頭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起來。
“要說。”我努力地想將自己撇離話題中心,“阿伯,剛才我還真見到一個怪怪的人哩。”我抿了一小口苦茶,還真他娘的苦,我蹙了蹙眉頭,繼續講着,“我路過前面那個路口的時候,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在路口邊,這麼熱的天,那麼厚的衣服,也不怕中暑!”
“是個傻子。”老頭慢慢收起了笑容,“別去理他。”
“傻的哦......”我並未在意老頭的表情,“怪不得我從他身邊過的時候,他還衝我笑呢。”
“沖你笑......”老頭小聲嚶嚀着。
“嗯?”
“這茶怎麼樣?”老頭親切地問我。
“很苦,但是很好喝。”看着面帶笑容的老頭,我也以笑做回應。
“林伯,拿一袋醬油!”
“你等一下,我去裏面拿。”就在老頭招呼客人的時候,我眼前的苦茶早就沒有了,老頭起身進屋,回頭又問我,“再來一碗?”
“不了,謝謝。”我擺了擺手。
“林伯,這都中午了,該叫小升回來吃飯了。”
“知道了,等一下我就去。”
頭暈暈的,也是,這樣的中午,難免讓人昏昏欲睡。
“阿伯,我能在這裏趴一下嗎?”
“好啊,別趴太久,小心着涼。”
昏昏沉沉中,我隱約聽見阿伯在我耳邊說話:“去年的這個時候,比今年還要熱啊......”
劣質的安眠藥讓我有了宿醉的感覺,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能感覺到老頭輕手輕腳地向我靠近。
“去年的事情,誰還記得啊!”我猛地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老頭,老頭一臉驚恐地向後退着,手中的西瓜刀護在胸前。
“這種劣質的安眠藥,不知道陪伴了我多少個難眠的夜晚,我怎麼會不記得它的味道呢?”我輕蔑地笑着,苦茶我只喝了一點點,其餘的大半碗在老頭不注意的時候早就倒掉了,若不是看到了老頭手上明晃晃的刀子,我還想多裝一會兒,畢竟我還是想知道,究竟這老頭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竟想要害死我。
“你這種人,晚上當然睡不着了!”老頭狠咬着牙根,從嘴裏蹦出這幾個字,然後一縱身,向我撲來!
“夭壽啊,夭壽!”我無奈地搖搖頭,無聊的旅行總算是有了一點樂趣。
當我來到這裏的時候,太陽正好走到了我的頭頂正上方。暑氣蒸騰着我的全身,想要榨乾我身上的最後一滴水分。
我多麼希望這暑氣,能夠蒸發掉我的淚水!
“阿升......”她沖我微笑,每句話都像是在對我撒嬌。
我的身體,沒有徵兆地、重重地向後倒去。
我每天都會在這裏等她,然後去爸爸的雜貨店吃飯。
今天恐怕不行了。
身體輕輕地飄了起來,是靈魂出竅么?我發現“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女傷者傷勢太重,救不回來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父親老淚縱橫。
“那我兒子呢?”
“刺激過度,導致昏迷不醒,醒過來恐怕也......”
“醉駕,肇事,逃逸......”年長的警官還未說完,一旁年輕的警員就接話道:“逮着就槍斃!”
老警官瞪了他一眼:“好了,發佈通緝令,全國通緝......”然後又安慰着我父親,“大叔,你放心,那個肇事司機也受了傷,他跑不遠的......”
不是警官的聲音越來越小,而是我發現我的耳朵正在一點一點地變聾,我的嘴巴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得不利索,我的意識也在一點一點地變模糊,只有我的視野還是那麼的清晰,難道這就是從人變成遊魂的過程嗎?我不想要變成這樣!我還要找到那個天殺的司機!
不過毫無用處,沒過多長時間,除了心裏還有一絲堵堵的以外,我就變成了真正的遊魂,而那個“我”也醒了過來。
起初,“我”還老老實實地躺在病床上,然後有個老頭每天都來照顧他,可是沒過幾天,“我”就偷偷地從醫院跑出來,在一個古舊的十字路口邊坐下來,一坐就是一天。我也會傻傻地跟着他一起坐在那裏,直愣愣地看着十字路口,一呆就是一天。
“我”不會笑,像個木頭人一樣,不管是什麼天氣,颳風還是下雨,總像着了魔似的,坐在那裏乜獃獃發愣,這一呆就是一年,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像是只一錘就敲爛了生鏽的鎖頭,心中一片釋然,原來“我們”是在等人。
等他,然後殺了他。
也許是初回自己的身體裏,面部神經還顯得僵硬,我笑了,比哭還慘。
正義總是遲來一步,但是總比不來要好。
殺人還講什麼正不正義!
我手上的刀還是遲了一步,殺了老頭也許會是另一個結局,不過也不錯,身後的這一悶棍治好了困擾我很久的失憶症,我全都想起來了,包括那重要的,老頭說的一年前,這樣也好,總不用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身體重重的倒了下去,心裏卻輕如鴻毛。
原來......
原來手臂上的字,不是提醒我要逃走,而是提醒我要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