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十九 母愛
太陽快要下山了。
眼前的景色像是被寡淡的墨汁潑灑了一般,陰沉下來。湖水被微風吹得泛起極有規律的波紋,一排一排地向前涌着,宛若小人國進攻的士兵,直到兵臨岸邊才停下來,消失殆盡。
墨綠的野草已經和坐着的小玘一般高了,此刻被這風吹着,發出讓人心醉的沙沙聲。一隻大魚從湖水中雀躍出來,又“撲通”一聲跌入水裏,若是喜魚的鳥在,定會飛撲過去,抓將上來,大快朵頤。
小玘坐在這裏已經一天了。從太陽剛升起的時候,他就跑到這裏,撲倒在滿是露水的草叢裏。起先是大哭,淚水和鼻水到處抹,手上、衣服上,甚至是草上、泥土裏,到處都有。緊接着暴雨變成小雨,淅淅瀝瀝的,恰似黃河源頭那幾縷分岔的小溪。最後怕是淚腺都乾涸了,想哭亦哭不出來,只有鼻孔里、喉嚨里那難聽的悶哼聲。小玘的眼睛腫起好大,心情卻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否是哭得太猛烈,水分耗盡,小玘這麼一整天就只撒了一泡尿,就在眼前的這片湖水裏,淺綠色的水藻中泛起了一圈圈淡黃色的漣漪,斷斷續續地還冒了些泡兒。這是回饋給大自然的禮物,誰讓這片景色陪了他一整天呢?
小玘的家裏很窮,從他身上的裝束便可知道,洗得發白的暗紅襯衫,配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腳下半陷在泥里的旅遊鞋,其實鞋跟已經被磨掉了一大半。
他就這麼坐着,有時把頭埋進懷裏,有時又雙手撐在草地里,“欣賞”着眼前的這片湖景。他熟悉這裏,閑暇的時候經常來這裏抓魚,別人抓魚是為了玩,他抓魚是為了吃,因為是真餓,因為是真窮。
小玘的頭還是很痛,不知是幾天來睡眠不足,還是煩心事所導致,被涼風一吹,稍微緩和了一些。他索性躺在草地上,和雜草爛泥混在一起。天上還泛着一絲血紅——那是太陽在做着最後的掙扎,和自己一樣。
“媽媽性子真倔。”小玘看看天空,這天空又慢慢模糊起來。野草上的濕氣很重,看來今天晚上必有一場大雨。往常的時候,媽媽的風濕病又會犯了,雙腿疼得厲害,現如今,恐怕永遠不會再疼了吧。
太陽終於不見了,風冷得讓人發抖。小玘將手揣進兜里,他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張又硬又皺的紙,那紙恰似一張催命符,奪走了媽媽的命。
小玘現在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人生沒有了方向,也就沒有了意義。以前努力是為了以後媽媽能過上好日子,而現在,驢子前面的紅蘿蔔不見了,驢子也就邁不開步了。
“也不是什麼好學校啊!”小玘把那張紙狠狠地往兜的角落裏塞了塞,忽然又想起了媽媽那天說的話,一陣憂愁翻湧上來,那是媽媽的“詭計”。
“你出去玩吧,讓媽休息一會兒。”
這一“休息”,便是長久的休息下去。
媽媽的病情又加重了,以前還能夠拄拐下地,現在那可惡的雙腿一動也不能動了,只有時不時地鑽心的疼。
“都在這了,能借的都借了。”舅舅把報紙打開,那裏面是一堆鈔票,紅的、綠的、藍的,應有盡有。舅舅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然後把頭轉向躺在床上的媽媽:“上學的錢還差一點,我再想想辦法。”說著,舅舅佝僂着背,走出門去。
“小玘,來,把錢收起來。”
小玘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來,聽話,把錢收起來。”媽媽加重了語氣。
“媽,這錢留着給你看病吧。”小玘終於抬起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學我不上了。”
“你這孩子。”媽媽居然笑了起來,“媽媽這病是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不治不打緊。”
“可你的病已經越來越嚴重了,而且現在還需要人照顧呀……”
“我哪還需你這黃毛小子照顧!”媽媽掙扎着想從炕上下來,可是雙腿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小玘想過去幫忙,卻被媽媽立即喝住,“躲開!”
這聲怒吼聲嘶力竭,把小玘嚇了一大跳。
小玘呆在那裏,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媽媽的眼睛也紅了,她緊咬着嘴唇,強擠出一絲微笑,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小玘,還有舅舅照顧媽媽呢是不是?媽媽這麼努力地供你上學,就是想有一天,你出人頭地了,讓咱們的生活好起來,媽媽也跟着你享福。來,你把這錢收好當學費,好好上學。媽媽的病是老毛病了,治療也不在於這一時三刻,等你以後賺大錢了,再來給媽媽治病好不好?”
小玘重重地點着頭,將錢整理好,又用報紙把它們包好,才放進柜子裏,壓在兩雙被子中間。
“小玘,你出去玩吧,讓媽休息一會兒。”媽媽擺了擺手,又重新躺下。
小玘的眼睛又濕潤起來,那天他出了門就想着給媽媽弄點野味補補身子。前兩天剛下過雨,水窪邊的青蛙正聒噪,小玘想抓幾隻給媽媽熬湯。
“應該在家裏看着她的,應該看着她的……”小玘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他明明看出來媽媽當時的異樣,卻還是聽從了媽媽的話出去了。他緊緊地握着拳頭,重重地捶在泥地里,一下、兩下……拳頭如雨點一般打在地上,直到在他身畔形成了兩個大坑、他精疲力竭為止。
“媽,我回來了。”以前一推就開的門,此刻卻像有什麼擋着一樣難以推動,“媽,我回來了?”
小玘用力地推着一扇門,他從門縫中看出一道紅,那是媽媽最喜歡的紅色絨衣,只在過年的時候穿。門縫越來越大,小玘的心卻越來越涼,直到一個後腦勺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後腦勺,看了十幾年的後腦勺。
一條紅繩劃過雙耳,後腦勺披散着頭髮,吊在了半空中。
極不可思議的一幕,原來除了房梁,門把手也有相同的作用。
小玘跑,猶如喪家之犬。
天空終於全部暗了下來,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遠處亮着幾家燈火。小玘不敢回去,他不知道怎麼樣去面對那道門,怎麼樣去面對今後的生活,他索性躺在草地上閉着眼,一片漆黑,睜開眼,還是一片漆黑。
“小玘……”
小玘一激靈。
“小玘,回家啦……”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