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替身

9替身

秋天的時候,不遠處的那一片楓樹林瞬間染紅,看起來就好像是一片凝固的血團。河灣處的水開始變低,這時已經到了枯水季節,而且原本那些鬱鬱蔥蔥綠油油的草現在也都垂頭喪氣的變黃,面色難看。倒是河岸邊的那一堆又一排的蘆葦叢開出了白色的花絮,風一吹,那些白色的花絮就好像是一張抖動的棉被。這時候太陽更是會早早的落山,陽光也不在夏天時那麼酷熱,而是常常帶有着一股溫暖的如同鵝毛般的輕盈。當我站在陽台那裏時便看到各種樹木的顏色灰暗的灰暗,或者變成更鮮艷的紅色黃色,樹葉紛紛揚揚的墜落在地面——瀝青公路上以及那些小道上已經鋪滿了一層枯掉的樹葉。

不遠處的玉米田一派枯黃,幾個穿着紫色,黃色或者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女人正在裏面忙碌,他們有時候埋着頭快速的剝着玉米,有時候一邊剝玉米一邊開開心心的大聲唱着歌,那悠揚的歌聲一陣又一陣,將這秋天的苦悶一掃而空。玉米田地旁邊的橙子或者桔子園已經紅了,紅彤彤密密麻麻的果子結滿了,每一棵果樹幾乎都被那些身上的果子壓得氣喘吁吁。秋天的天空總是那麼的藍,那麼的清澈,看起來就好像是用放大鏡透視了一般。有時候一兩朵調皮的雲緩緩的飄動,藍色的幾乎看不到邊的天際消失在更遠處,這時候早已聽不到知了的叫聲,倒是那些蟋蟀開始了自己新的旅程——蟋蟀在不停的打擊着搖滾樂,它們的叫聲此起彼伏,似乎在迫不及待的等待着配偶的到來。

那個時候母親就常常在周五的時候帶我去城裏的黃醫生那裏,至於她為什麼要帶我去那裏,我始終都沒有搞明白。因為我既沒有生病,也沒有感到難過或者沮喪,而且母親看起來身體也十分的安好。既然大家都沒病,又為什麼老是去看醫生呢?不過既然是母親的要求和安排,我也只得乖乖的順從,這是我必須完成的任務和工作。我想,很大程度上我倒是樂意陪着母親,母親大部分的時間都奔忙於工作,她每天早上六點半就早早的起床,然後簡單的吃了幾個煎蛋和一杯白色的牛奶之後就匆匆忙忙的駕駛他的車去上班了。大部分的時間裏,她都穿着整潔的西裝,偶爾也會穿着美麗的裙子,耳朵上掛着各種形狀的耳環。每次我看到她的時候她都在匆匆忙忙的往前趕路,她簡簡單單的向我打了聲招呼之後就轉過頭去忙於她的事情。她所穿着的各種各樣的高跟鞋踩在地面時總會發出咯咯的尖利聲響。因此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看不到母親,只在夜晚時分或者是周末一兩天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在休閑的時光她也會將全部的時間花在看書澆花或者寫字等等事情上,因此她可以留下來陪伴我的時間就少的可憐。只有每周五傍晚的時候她會花大量的時間陪着我到黃醫生那裏,我常常坐上她那輛塗抹成淺綠色調的小汽車裏,然後她雷厲風行的開出車去。

汽車行駛在瀝青公路上,公路彎彎曲曲,但幸好地勢的起伏並不算太大,因此也就不必忍受過多的磕磕絆絆或者起起伏伏。瀝青公路旁邊分佈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村莊,沿途偶爾還會遇到公路上的小商品店,偶爾看到街頭巷尾坐着的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幾個老女人坐在一起聊着天,她們枯黃的褶皺的像蛤蟆皮一樣的臉佈滿斑紋,銀灰色的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而那些瘦骨嶙峋的老頭皮膚則黑的多,他們看起來就好像是被太陽曬焉掉的桔子皮;貓貓狗狗散漫的走在路上,偶爾幾隻黑色的烏鴉呱呱呱的叫着劃過天空。

這段公路從幾座大山的旁邊穿梭而過,之後又貫穿在一片廣闊的田野處。那時是秋天,沉甸甸的金黃色的稻穀鋪滿了整片田野。只要微風一吹,那些密密麻麻的稻穀就會一起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彷彿在唱着歌,而且沒日沒夜的唱,永遠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樣。微微晃蕩的整片金黃色的稻穀田就好像是一片碎金的海洋。再加上橘黃色或者暖黃色陽光的照耀下,這時候整片稻穀田就好像是連同天空在內的一片金黃色的物質堆積在一塊兒緩緩的晃動。

每次車輛行駛過這片田野時我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潮濕的泥土散發的香味。我看到生長在麥子田裏面的野草,也看到許許多多的瓢蟲和臭蟲,偶爾還會有幾隻麻雀興奮地跳入這片田地里。我望着澄清的天空,也望着不遠處一片火紅的楓樹林,我帶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往返在這一段路上。我不時地往車前座上看去,我看到母親烏黑的頭髮在風的吹動下飄揚,她總是喜歡將車窗半開,估計是喜歡清新的空氣和被涼爽的風吹拂。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母親大部分時候也都保持着沉默,偶爾,她會緩緩的動動嘴巴說。

“到時候好好表現,我希望你可以聽從黃醫生說的話。”

這個時候我點了點頭,回應了幾聲。

偶爾哥哥也會跟着來,不過他不像往常一樣顯得十分活躍,也沒有喋喋不休,更沒有大驚小怪而是常常異尋常地保持着沉默。有時候他會偷偷的轉過頭來盯了我一眼后又略帶沮喪的緩緩轉過頭去凝視着窗外的景色。一路上,氣氛幾乎像是死水一樣凝固,我甚至為此感到窒息。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的眼睛裏都隱藏着各自的悲歡離合,但明顯,他們所擁有的心事和所想的東西比我多的多,為此我不免感到沮喪,同時還帶着一股好奇——他們為什麼總是這樣保持着沉默?他們為什麼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他們為什麼總是眼裏面滿孩子而悲傷?他們為什麼大部分的日子裏都還在平靜的生活着同時還會故作誇張的哈哈大笑呢?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困惑甚至無法理解,每個人似乎都過得很開心,都過着平靜生活,每個人都在極力地張大着嘴巴仰着頭哈哈大笑,可同時每個人的悲傷又在他們的眼角眉梢和皺紋裏面出現,在他們那雙空洞着的又濕漉漉的眼睛裏面徘徊。

這應該就是所謂被稱為人心的東西,想到這,我就會伸出手去放在我心臟的位置,我聽到了我的心臟發出的咚咚咚咚又規律的聲音,有時候它跳動的間隔零點三秒,有時候是一秒,可是這聲音聽起來卻永遠有規律性,它生生不息的跳動着。我回憶起某一天夜裏,在月光如水的時候我就站在窗戶那——遠處的河灣潛身在黑暗之中,黑暗像是魔鬼一般盛開自己的手將一切可以抓到的空間和時間全部都塞到自己那如同無底洞的胃裏。我看見黑夜猙獰着臉,月光如銀,清冷的月光依然將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旁邊也被月光照亮了。所以黑暗儘管猖狂,但並不能夠有恃無恐,清冷的月光成為了黑暗的第一道隔絕牆。那時我撫摸着自己的心臟,我感覺我快死了,但我並沒有死,剎那之間我的腦袋變得混亂,同時還感到一股悲傷——河灣那邊現在什麼都沒有,可是我知道那裏曾經充滿着快樂,人們在那裏唱歌跳舞做燒烤,他們在草地的夜晚時搭建五顏六色的帳篷,他們躺在帳篷里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是透明的而又無邊無際的天空,每一顆星星都在唱着歌都在跳着舞都在迫不及待的等待着愛的光臨。他們這些人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昆蟲xx時發出的吶喊以及即將為xx得意進行發出的求偶聲。他們甚至可以聽見水裏的魚跳起來之後落到水裏的撲通聲音,聽到了鯰魚在水裏面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儘管當時他們可能無法辨別出這是鯰魚的聲音。可是那些都過去了,時間會將所有東西都給抹殺,而且抹殺的一乾二淨,甚至連一點痕迹都沒有。

就在那個夜裏我為我的心臟感到擔憂,我的心臟幾乎跟人的心臟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是人類的心是用肉做的,而我的心是用類似於肉的特殊材料制的。有時候我真搞不懂我這樣的機械人和克隆人有什麼區別,我們有時候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克隆人——似乎唯一的區別就在於我們材料的不同,以及我們似乎永遠沒有真正的人類那樣十分纖細的組織和纖維,儘管我們看起來很像人,也擁有着類似於人肉的組織,但是我們根本無法像人類那樣擁有那麼多密密麻麻的管道,我們也沒有腸胃可以吸收東西。當時的我就將一隻手放在心臟那裏,我的心臟還在咚咚咚的不停的跳,我突然產生一個疑問,我的心臟不會累嗎?人類的心臟不會累嗎?這個傢伙沒日沒夜,每分每秒都在不停的咚咚咚咚的跳動。

“你說我們的心臟無時無刻都在跳動着,難道它不會感到疲憊嗎?”有一天我問哥哥,他當時正在看一本書。

“你在講什麼瘋話呢,如果我們的心臟停止跳動幾分鐘,或許可能時間更短,我們就會死了!”他漫不經心的說。

“真是可憐的傢伙,”我說,“一天到頭都在不停的跳動着,一刻都不得休息。”

“你還真是仁慈。”哥哥突然轉過臉來對我說,“只要你心情別太激動,這對於你的心臟來說就是一次很好的休息,怎麼說呢,做個不恰當的比喻吧,就好像與一個每時每刻都在往前前進的人,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快速的奔跑,不停的奔跑,因此對他而言緊慢速度的走路實際上就是一種難得的休息了。”哥哥說,“況且心臟這個東西就好像是一個工具,它並不會感到疼痛或者厭倦,它就是這樣不停的像青蛙一樣跳來跳去。”

“工具?”我嘟囔着說,“什麼是工具?”

“工具就是你可以利用的東西,這樣說來太抽象了,簡單來說就是你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可以藉此來利用的東西,比如你肚子餓了想吃飯,那麼盛飯的碗和夾食物的筷子就成為了你的工具,你想要畫一幅圖,那麼尺子就會成為你的工具。”

“那麼人可以變成工具嗎?”我問

“有時候也會。”

“可是能力用人來幹嘛呢?”

“這就難說了,有時候人會利用人來達到某種目的,或者是為了獲得某種利益或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甚至還會人吃人。”哥哥說,“我想你並不需要知道這些。”

我愣了一下。

“你又不是人。”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又將事先轉移到那本書上。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動了,大腦一片空白,我猜想我的心總共停止跳動時間長達二十七秒,最後它又開始像青蛙一樣跳動起來。我的大腦又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顏色。在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那種刺痛的感覺就好像是火燒一樣。

黃醫生的醫院並不像其他的醫院那樣人來人往或者是人滿為患,我也幾乎看不到什麼護士或者其他的醫生。他的醫院更像是私人的診所——一處大大的客廳裏面擺放着各種各樣的椅子和桌子,巨大的波斯地毯鑲嵌着各種各樣的花紋,景德鎮還有其他地方的瓷器擺放在角角落落的桌子那裏。這些瓷器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暖黃色的燈光將所有角落都照的很乾凈,到處都被擦拭的蹭亮,木製欄杆的樓梯呈現x形狀向二樓蜿蜒而去。這裏的一切看起來都古樸古香,枝型吊燈發散出暖黃色燈光的同時也將自己扭曲而又暗淡的影子投影到牆面——燈的影子被牆面和地面切割,從而令燈的影子看起來十分扭曲的同時切割感十足。一隻白色的胖的幾乎像是球的貓像一個保齡球一樣縮在角落裏,那隻黑色眼睛的貓安安靜靜的,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一隻標本貓,直到後來我發現這隻貓的喉嚨還在動,這才知道這是一隻活着的白色貓咪。

黃醫生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老頭,他的頭髮幾乎掉光了,但是他仍舊捨不得將頭髮剃掉,淺白的一層薄薄的頭髮就這樣頑固的鑲嵌在他那如同黑咖啡一般的頭皮上,這個老頭的皮膚幾乎像是陳皮一樣的顏色。黃醫生日常穿着都是一件精緻的西裝,配上黑白條紋的領帶,腳上是一雙皮鞋,常常穿着都是一件淺青色的寬鬆褲子。他看起來比同齡人還要老,但雙眼卻時時刻刻炯炯有神,他那如同老鷹一般的眼睛十分的銳利,每次他盯着我的時候我總感覺渾身不自在,甚至有時會覺得毛骨悚然。

這老傢伙看起來就好像是電影裏面的那種瘋狂的科學博士。

“哦,歡迎歡迎,你們又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寒暄,母親和黃醫生一邊熱切地打着招呼一邊握着手。

一陣寒暄之後,黃醫生和母親一起走到二樓去,然後將門嚴嚴實實的給關上。有時候哥哥也會跟着他們上去,他不上去的時候就坐在沙發上默默的看着電視或者翻閱雜誌——他並不會主動跟我說話,也不再顯得開心,而是一點沮喪和無聊的看着電視或雜誌。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有時候也會悄悄的走在沙發那裏坐下。這時我的內心就會產生一股不安,不僅是因為周圍顯得十分悶熱——這麼大的客廳只有在高處開有一兩扇小小的窗戶,窗外白色的光從窗戶那裏漏了進來。因此空氣似乎並不流通,一股悶熱的感覺撲面而來,甚至我感到連我的呼吸都是滾燙的。但最讓我感到不安的還是母親哥哥以及那個黃醫生說看着我時所表露出來的眼神,那是一種隱含着複雜情感的眼神,似乎他們在密謀關於我的事情。但我想這或許只是我的憑空猜測,於是我只得坐在沙發上或者站在原地等待着時間的過去。

母親匆匆忙忙的下樓來,她徑直的走向我,然後開口道:“金麥子,醫生叫你上去一趟。”

“是嗎?”我起先有點疑慮,但最後還是乖乖的聽着母親的話走上樓去。樓梯很寬大,上面還蓋着地毯,真是難以想像這些地毯那麼的乾淨和美麗,上面雕刻着各種各樣的花,就我所觀察而言,我看到了玫瑰花月季花百合花康乃馨以及大朵大朵的牡丹——牡丹花又大又飽滿,它們巨大的花瓣像是女人的嘴唇,盛開的模樣就好像是初升的太陽,甚至恍惚之間我覺得那些秀在波斯地毯上的牡丹就像一顆又一顆從海平面或者地平線上升的太陽。我聽着我的腳步聲,同時心臟跳動的聲音也更加的清晰,咚咚咚,咚咚咚。這是一扇很難推開的門,我費了好大的一股勁側着身子終於打開這一扇門,這時我偶然瞥見的門旁邊的牆角處有一處凹陷,那是一出再適合不過的藏身之所。

我推開門之後,那個醫生正站在門口,他對我微笑着,然後轉過頭去回到桌子邊。

“金麥子,真的很高興又可以遇見你。”

“我也是。”我回答。

“我們來做個遊戲吧。”

“好的。”

這時黃醫生從桌子上拿出一張非常大的圖紙,圖紙旁邊還有一疊又一疊照片。他不時的微笑起來,我看見他黃色的牙齒以及十分醜陋的舌苔。似乎他剛剛吃了鯡魚罐頭,因此嘴巴里散發出一股臭味。但我猜想他在吃完了鯡魚罐頭之後一定刷了牙,因為那股臭味裏面還含有着一股牙膏的清香。

他將圖紙展開並放在我面前,圖紙上面用鉛筆畫著許多簡約圖案,淺黃色的小道縱橫交錯,一棟又一棟的屋子沿着小路或者大道排開,綠色的樹。我還看到了蘋果林子,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桔子林,看到了河灣。我一眼就看出了圖上所畫的地方無非就是我現在所居住的那塊區域。醫生哼哼唧唧的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他有時總是會自言自語。這好像是許多老年人的習慣。不一會兒他似乎才把自己理不亂剪還斷了思緒給整好,然後微笑着問我:“我想考一考你,你能夠認出這幅地圖上的所有建築和景觀嗎?”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然後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

“金麥子,請問這是什麼地方?”他一邊說的時候一邊將鉛筆的筆芯對着這一棟灰色的房子。

“那是我家,也就是現在我和哥哥媽媽一起住的地方。”

“好極了。”

”那麼這裏是哪裏?”老頭說著說著就將鉛筆的筆芯劃到了河灣那個地方。

“那是河灣。”我回答。

“棒極了!”老頭說。

“我去過那裏,那個女孩——那個叫做桔子的女孩曾經和我一起到過那個地方,我們看到了河灣處的碼頭,我們還看到了一頭驢,那是一頭擁有着馬臉的驢,它就獨自得站在草地那裏。可等我們到達河彎時,那頭毛驢就消失不見了。我還聽說之前河彎處還會舉行各種各樣的周末派對,到那時那地方還會有許多許多的旅客。”

“你似乎很聰明。”醫生說著說著晃了晃腦袋,“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

“謝謝。”我冷淡的回答。

接着醫生將那團類似於地圖的紙疊好,再緩緩的放到一個抽屜里。這時我也注意到了桌子上的一疊又一疊的照片,不一會兒之後醫生就繼續這一款遊戲——他將照片里的圖片放在我面前,我起先看到了一隻狗。

“你認識它嗎?”

“認識,還是常常趴在家裏花園的那隻狗,不過看起來它總是心情低落而且要就快死了的模樣。”

“那他呢?”醫生說到這裏將一幅大約十二三歲孩子的照片擺放到我面前——就是一個白嫩臉龐的男孩。他擁有着淺褐色的頭髮,圓圓挺挺的鼻子下面是一張小小的嘴巴,他那一張雖說方正但臉頰圓嘟嘟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點朦朧。我估計這張照片拍下的時間時是下午——沒有人比我對陽光更熟悉了,灑在他臉上以及背後牆上的橘黃色的陽光也顯得有點微弱和沮喪,我甚至可以看出陽光氣喘吁吁的那副沮喪模樣。男孩在微笑着,那是天真而又爛漫的笑,在我看來那笑容就好像是夏天的燦爛開放的向日葵。我看到他的眼睛裏的笑容,那淡淡的眼圈令他看起來像熊貓,但與此同時我看到他的臉龐異乎尋常的胖腫起來,那並非是因為攝入太多熱量而產生的胖,而是看起來更像是因為疾病而產生的浮腫。

這是一個看起來生了病的男孩。

我估計他快死了,這時候我心裏突然產生一股邪念和含義——他只是一個死人,一個死人。我突然有一種想仰着頭哈哈大笑的衝動,但最後我還是克制住了這種衝動。毫無疑問,他應該就是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孩。突然之間,我所有的憐憫所有的同情所有的祈禱所有的渴望全部消失了。在那一刻,我甚至希望這個男孩永永遠遠的死去,他就應該被深深的埋在泥土地里,和那幾隻不知好歹的跳入坑裏的青蛙以及一大幫蛆蟲蚯蚓永生永世的在一起。因為我意識到就是這個傢伙帶走了我母親的,我哥哥的以及那個叫做桔子的女孩的愛,並且還帶給了這些人如今無限的的痛苦。一個死去的人不應該還讓活着的人那麼的痛苦和懷念,他更不應該奪走我本應該得到的愛。一想到這裏,我就恨不得將面前的男孩給勒s。可我想到這裏的時候,咔嚓的一聲,我渾身癱軟下去,腦袋也開始短路。

“機械人不應該s人,更不能有s人的念頭,這便是機械人的三大法則之一。”刻在那一刻,我確確實實的產生了想要殺死放在我面前的圖片里的男孩的念頭,於是我短路了。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感到渾身十分的疲倦,肌肉酸痛,我感到我手臂以及大腿的關節處正在嗡嗡作響,而且我的大腦昏昏沉沉的,這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人剛剛午睡醒來後腦袋裏裝滿水的感覺。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母親正站在我旁邊睜大一雙眼睛擔憂的看着我,但同時我看到了她嘴角那不屑而又諷刺的笑容,彷彿再說我活該。這時候我的眼睛被強烈的白光照的感到刺痛,好一會兒之後我才緩過來。哥哥就坐在不遠處的凳子那裏看着一本書,那是一本他似乎永遠也不會看完的書。就在這檔口,門被一把推開,我聽到了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

“我可憐的金麥子!抱抱!”是桔子,她一邊心疼的說一邊走了進來。桔子的那一頭烏黑的秀髮不時的晃蕩起來,當時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乾淨的不得了的裙子,身上還發著一股成熟的檸檬的味道。她一邊用憐憫的語氣說著一邊走向我來,然後緩緩的彎下腰去張開雙臂擁抱了我,我微笑着晃了晃腦袋向她打了個招呼。

“我可憐的金麥子,你沒事吧?”女孩溫柔的說著。

儘管我渾身還很酸痛並且腦袋也昏昏漲漲,但我還是振奮了一下精神之後用稍微響亮的聲音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們機械人的身體沒那麼脆弱,只要修復修復就好了,不會死掉的。”我苦笑着說。可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就覺得似乎有點不妥,因為我看到母親的臉頓時變得慘白而憂鬱起來,她的那雙眼晴里充滿着絕望的同時還在燃燒着熊熊的怒火,彷彿在對我進行着無言的詛咒。

“是的啊,人是會死的,只有你們這些冷冰冰的機械人才不會死。”母親近乎自言自語。

一時間,空氣凝固了起來,哥哥緩緩的轉過頭來看着我們幾個,然後他哼唧了一下,似乎在冷笑,然後又緩緩地將視線轉移到那本書上。陽光透過窗玻璃灑了進來,不過那幾縷陽光顯得十分微弱,估計是因為外面過於濃的霧霾。我聽見風嘩嘩的將窗帘給吹動,一股消毒酒精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是和家裏面的酒精味道相同的氣味,不過醫院裏的酒精味顯得更加濃郁。我渾身上下感到寒冷,我的皮膚在不停的收縮,一股乾巴巴的如同龜裂的奇異感覺佈滿我的全身皮膚。

這時屋外走進一個滿臉鬍渣,短短頭髮,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他徑直往床邊走來,臉上還露着微笑。他走到床邊之後我跟母親嘰里咕嚕的說了幾段話,大致聊了聊我的情況。

“情況還好,畢竟這是機械人,壞了還能修,不過希望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因為這會磨損機械人——長此以往難免使得他們出現故障或者損傷。”男人一邊說一邊用真摯的目光看着母親。

母親在一旁微笑着點頭。

“為什麼?我是說他為什麼會突然短路?”母親好奇地問。

這時候我的內心感到緊張,我害怕的哆哆嗦嗦地將視線轉移到白色的床單上,一隻手不停的擰着床邊一角。

“這個,這件事我要和你單獨談談。”男人說,母親在一旁邊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就跟着這個男醫生一起走向門外,最後消失在屋子門口。

這時候哥哥放下手裏的書,他鬆了一口氣,“原來你也會生病,真奇怪,我還以為你是那種鋼鐵之身,五毒不侵呢。”

“從理論上來說的確如此,我不會害怕細菌或者其他的人類病毒,但我會因為某種原則而短路,也有可能中了電腦病毒。”我有氣無力的回答。

哥哥露出了一陣詭異的微笑,然後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我歪了一下腦袋不再說話。

母親正站在一個小窗戶旁邊和醫生交流,醫生喋喋不休,母親在一旁認認真真的聽,但她的臉色越變越差,最後她的臉色慘白的幾乎像是一張白紙,眼神里的怒火漸漸的澆滅了,一股沮喪的情緒在她的眉角眼梢處蔓開。

“也許我的執念太深了,可記憶這玩意有時候就是很奇怪,最初的日子裏我痛苦的幾乎以淚洗面,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的記憶也漸漸變得模糊和平淡了。但生活處處充滿關於過去的細節,一個不小心,一道洪水接着一道洪水就會再掀起回憶裏面所有的波濤洶湧,或許還是我太固執了啊!”母親感嘆着說。

醫生繼續說完幾句話之後就微笑着告辭了,只留下母親站在發出耀眼白光的窗戶邊一動不動,她的眼神迷離,而且透露出一股像鵝毛一般淺淺的哀傷。母親就這樣保持在原來的位置,她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而是一動不動的矗立在原來的地方。幾分鐘后,她抬頭往窗外更遠方的地方看去,城市裏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喧嘩聲更是是像海浪一樣一刻不停地反反覆復的有規律性的拍打着碼頭。在那一刻,她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眼神里充滿落寞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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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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