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
送走了三人,鄭陽也不管易存的反應,拉着她就往停車場走。易存多次試圖甩開鄭陽的手,無奈鄭陽有力的大手,就像一個機械手臂,緊緊的扣住易存的手腕。
較比鄭陽此時的心跳如鼓,易存的心裏更多的是無奈和憤怒。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兒時的小兄弟。更何況是知道他懷着那樣的心思。有財向她挑明鄭陽身份的那天晚上,她並沒有在意鄭陽所存的心思。
讓她更多想起的還是鄭陽的家人,對她和她的家人所做的惡事兒。鄭陽的父母,雖沒有什麼直接欺負她們的舉動。可是那種骨子裏的蔑視,當時小小年紀的易存,還是格外的記憶猶新。鄭陽媽媽一臉鄙夷的拿給她衣服時的場景,她也還記得。
還有她帶着村支書,以不讓自己一家住在仁德廟為要挾,逼迫姥爺讓自己幫着帶鄭陽。這在易存看來,亦是赤裸裸的壓迫無疑。鄭有祿的媳婦兒,那用盡全力的幾耳光。時至今日,仍會讓易存每每想起,都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
為了讓鄭有祿媳婦兒在鄭柳林庄的小學校教書,爸爸顏季良不得不離開教師的崗位,出外謀生。
易存清楚的記得,鄭陽爺爺帶着村支書和校長,站在教室門口,說的那番挑撥的話“一家要飯嘞,他能認幾個字兒?就算他認字兒,就這一說三喘嘞樣,他要是上着課,躺倒在課堂上,還不得把孩兒們嚇出個好歹啊?
也不知道恁幾個是咋着想嘞。你看俺家竹英,再不咋樣也是正經嘞初中畢業。就算是湊數,也比他這樣嘞強。恁幾個看着辦吧,再說這小學校遲早要扒了重新蓋,我在這步站着,給村裡弄點便宜預製板兒,便宜鋼筋,那還不是一句話嘞事情?”
“朱校長,讓我把這堂課給孩子們教完吧。一下課我就走,不讓你作難。”顏季良憋着一口氣,沒有讓這句話帶上一聲咳嗽或是多餘的喘息。這是他僅剩的一點尊嚴。他不想眼前這個趾高氣揚的人,看到他的卑微,將他僅剩的這點尊嚴踩在腳下。
易存忘不了父親佝僂着殘軀,眼含熱淚將這堂課講完的情景。那年易存六歲,她不知道她和父親短暫的相處時光,也從那天起進入到了倒計時。
當天鄭老拐就聽有財說了這檔子事兒。鄭老拐氣的當時就跑出自家的那個破院兒,對着鄭陽家的院子破口大罵“你個狗娘養嘞貨色,十二塊錢你都能看着。那是瞎老哥一家人活命嘞錢啊。
你個不主貴嘞貨色,我看你能好過到哪兒去。我睜大眼看你嘞下場。媽嘞個畢老天爺要是給你一個好下場,你看我敢不敢把他捅一個窟窿出來...”
原本這輩子都不願想起的事情,又一次清晰無比的刻印在易存的腦海。鄭有財如果是易存這些記憶的開啟者,那鄭陽的出現無疑就是那把刻刀。他一遍遍反反覆復,在易存的腦海里雕刻出那些往事。
易存恨鄭陽那一家人,恨到極致時,她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扒其皮抽其筋...
兩人別彆扭扭的走回到了車邊,鄭陽主動的給易存,拉開了副駕的門。易存無奈的長長的嘆了口氣坐了進去。鄭陽從後備箱裏拿了個什麼東西,才坐回了駕駛位。
鄭陽將一瓶水遞給了易存“芽芽喝口水吧。”易存低着頭,沒有抬頭,也沒有接他遞過來的水。鄭陽將水放在了她的身上,發動了車。
半個多小時后,車子已經開出了市區。鄭陽將車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一路上未發一語的易存問道“芽芽,
你就準備這樣一句話也不和我說嗎?”
還是低着頭,易存表情都沒有變一下。半晌過去,鄭陽也沒有等來易存的絲毫回應。鄭陽頹喪的趴在方向盤上,擂鼓般猛烈跳動的心臟,也逐漸恢復到正常的節奏。
“對不起,芽芽,我當時還小,我真的不知道我家人,當初做了那麼多傷害你的事情。我,我,我是來的前一天,才聽我小爺和小叔講以前的事情。芽芽,你相信我行嗎?你相信我和我家人是不一樣的。我,我...”
鄭陽本想將心裏那句“我喜歡你,我愛你”的話說給他的春芽聽,想到自家人的所作所為,他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時此刻他才理解,鄭有財那句“恁倆之間隔山隔海,恁倆但凡有小拇指頭指甲蓋兒恁大點兒可能,我能不對你說她擱那嘞么?陽陽,你是當兵當傻了嗎?恁家人對芽芽一家那種樣子,恁一家人對芽芽一家壞事做盡啊,你咋還有臉去讓芽芽跟你好嘞呀?”
“我,我...”鄭陽手足無措的還想給易存解釋些什麼,想到有財和鄭老拐的那些話,想着他了解到易存經歷的事情,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趴回到方向盤上,鄭陽控制不住的大聲哭嚎起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鄭陽才真正意識到,他和他的春芽之間根本就是一個難解的局。這個局可以說根本就無解。
它不會因為鄭陽二十六年的等待、追尋,不會因為的他的滿腔赤城,滿懷熱烈而有所改變。這個用罪惡和傷害堆砌起的局,又似一條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將鄭陽和他的心愛之人遠遠的隔開。
鄭陽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條溝之間不會有成千上萬隻鵲鳥,為他和芽芽之間搭起那座鵲橋。他們之間也不僅僅就隔着一條銀河,他們更不是銀河兩邊,苦苦相望着彼此的牛郎和織女。
鄭陽的哭聲從猛烈高亢,變成了低低啜泣。鋪天蓋地的絕望緊緊包裹着他,讓他無力反抗,甚至無力掙扎。
仇人,仇恨,仇敵...這些易存心裏從不願出現的詞彙,從她的內心深處源源不斷的冒將出來。那些令她屈辱,令她絕望,令她憤怒的人。曾經連個像樣的理由都不願意找,就欺辱、傷害她和她的家人。以至於奪走他們的生命。
易存想不明白,自己那體弱多病的父親,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要被鄭陽有權有勢的爺爺趕出學校。只是為了那十二塊錢每月的工資嗎?
聽不見,也說不出話的姥姥,就是帶着自己,-在人家收割完的地里撿了半籃子麥穗兒。鄭陽的爺爺奶奶,為什麼要挑撥本已經同意了的主人家,將鋤頭不死不休的砸向自己可憐的姥姥那?只是為了那半籃子秕秕瞎瞎的麥穗兒嗎?
“砸死她,這人最惡,還沒收完嘞,她就逼命似嘞,到恁家嘞地裏頭來偷來搶,慣她賤逼養嘞毛病了。柳毛蛋,我跟你說,今天你不砸死她,以後休想我跟恁盛爺能看你一眼。”
“是嘞,毛蛋,聽恁奶嘞,爺尋機會給恁家大毛蛋,也找一個給縣長開車嘞工作。不行,明年讓大毛蛋給俺家開收割機也中。”
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就這樣要了姥姥的一條命。姥姥死了,那個柳毛蛋後悔了,這個老實疙瘩沒地方說理去。事後,基於柳毛蛋家就這一個正常人,倆孩子半憨不傻的,媳婦兒也是近親結婚的糊塗蛋。
真要究了,這一家也要散了。一條人命,在民不告,官不究的情況下,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沒了。鄭老拐出面要了柳毛蛋家一塊地,用來埋葬易存的爸媽和姥姥。
鄭陽的爺爺坐在村裏的那顆老槐樹下,厚顏無恥的跟鄉親們說“我讓他幹啥他就干啊,我是他爹還是他娘啊?就是個二不逗,個傻球貨...”
易存哭不出來,姥爺也哭不出來。那個破院兒里,從此只剩下她又瞎又瘸的姥爺,和她自己。
不敢,不願意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在易存的腦海里出現。她不知道她該怎麼去面對這個仇人家的孩子。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鄭陽,在她看來,這份荒唐至極且不合時宜的愛意。